第192章 名字贴在胸口(1 / 2)

那是一种名为“故乡”的土壤气息,穿透了铁皮车厢,穿透了十几年的都市风尘,在每个人的肺腑里悄然弥漫。

天色依旧是深沉的墨蓝,尚未被黎明稀释。

车厢连接处的风口,已自发地围聚了十几个人。

他们沉默着,像一群在寒夜里互相靠近取暖的动物。

陈景明站在人群中央,他将那张写着自己“罪状”的火车票,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胸口。

那薄薄的纸片,像一枚在烈火中淬炼过的勋章,烙印着他的皮肤。

他环视着一张张被手机微光照亮的、疲惫而茫然的脸,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钉子,楔入每个人的心里。

“我叫陈景明,村里人都叫我狗剩。”他开了口,嗓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,“我以前以为,只要在上海赚够钱、买得起房、让我爹娘在村里能抬得起头,我就不是狗剩了。可我躲了一辈子,拼了一辈子,到头来夜里做梦,被人追着喊的,还是这个名字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眼眶却红了,“直到刚才我才明白,狗剩不是耻辱,想把‘狗剩’这个名字藏起来,才是真的丢人。我躲了一辈子,才是真的丢了自己。”

话音落下,人群中一阵微不可闻的骚动。

李娟从他身后走上前来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
她接过不知谁递来的、一个当成话筒的保温杯,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
她的声音起初在发抖,像风中残烛。

“我……查出卵巢早衰那天,躲在公司厕所隔间里,咬着手背哭了两个小时。哭完,我擦干脸,补好妆,回去继续给老板做ppt。”她的声音逐渐清晰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锋刃,“我不敢辞职,不敢请长假去治病,甚至不敢告诉我丈夫。我怕,我怕他们说,‘你看她,名牌大学毕业有什么用,连个孩子都生不了,还有什么价值?’”

她深吸一口气,那股压抑了半年的、足以将她撕裂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
她对着这节摇晃的车厢,对着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,用尽全力喊了出来:“我不是废品!我不是生育机器!我只是……疼!”

最后两个字,已不成声调,化作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。

她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抽动,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坚强和伪装,都哭成碎片。

角落里,一直默默蹲着的老张叔,缓缓解开了他那巨大的蛇皮袋。

他剥开层层包裹的油纸,露出了里面三十斤被熏得油光锃亮、泛着琥珀色光泽的腊肉。

一股浓郁的、混着柴火和时光味道的香气,瞬间压过了车厢里所有的异味。

“我孙子,今年三岁了。”他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从出生,就没见过我这个爷爷。”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那块肉,像望着远方的亲人,“儿子儿媳嫌我身上有味,嫌我脏,不让进他们城里的家。可这腊肉……是他爸小时候最爱吃的。我就想,我就想让他孙子也尝尝,让他知道,爷爷不是穷,不是没人要,是……是爱他。”

说着,老张叔颤抖着从贴身的内兜里,掏出一张被塑料纸小心包好的、边角泛黄的奖状。

红色的纸面上,用毛笔字清晰地写着:一九九八年度,“优秀建筑工人”,张大贵。

他盯着那张奖状看了很久很久,然后,学着陈景明的样子,把它轻轻按在自己满是灰尘的胸口。

“他们把我三十年的工龄清零了,说我老了,没用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但他们删不掉我这辈子亲手扛过的每一块砖。”

列车长冯建军巡视至此,眉头紧锁。

这节车厢的“失控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。

他正要上前厉声喝止,却看到实习乘务员小杨缩在人群后面,手里攥着一支老旧的录音笔,红色的录音灯一闪一闪。

“小杨!你干什么!”冯建军压低声音呵斥,“不想干了是不是?把东西删了!”

小杨吓得一哆嗦,却把录音笔握得更紧了。

他抬起头,年轻的脸上满是倔强:“冯车长,我心理课的老师说,我们这个时代,缺的不是大数据分析,不是用户画像,是能听得见哭声的耳朵。”

冯建军一把夺过录音笔,手指愤怒地悬停在删除键上。

可他却怎么也按不下去。

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大雪封路的夜班车,一个临终的老人想在死前再听一次家乡的《茉莉花》。

他默许了,结果全车厢的乘客自发地唱了起来。

那段视频后来被人传到网上,他因为“组织群体性煽情活动,破坏铁路运输稳定秩序”被上级严厉批评,扣了全年奖金。

可是,那天晚上,老人是含着笑闭上眼的。
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自己笔挺制服的胸前口袋。

口袋的内侧,用针线牢牢缝着一张一寸照片,是他的儿子穿着幼儿园园服的笑脸。

照片背面,是他妻子代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:“爸爸,今天我当升旗手啦,老师表扬我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