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他失神的瞬间,王强猛地站了起来。
他通红着双眼,掏出手机,按下了播放键。
一段稚嫩的童声在寂静中响起,带着电流的杂音,却无比清晰:
“爸爸,你说今年过年一定带我看东方明珠的灯,你还记得吗?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王强再也撑不住了,他像一头被抽掉筋骨的困兽,哽咽着说:“我对不起我儿子……我答应他的事,一件都没做到。我不是个好老板,我欠着工人的钱。我不是个好儿子,我让我爹妈跟着我担惊受怕。我……我他妈不是个好父亲!但我还在撑着,我还没倒!”
他的话像点燃了引线。
人群中,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女孩突然起身,声音颤抖:“我是借裸贷还不上钱跑回家的,我所有的银行卡都空了,照片还在他们手上……”
她旁边,一个戴着眼镜、格子衫外面套着冲锋衣的男人接着说:“我年薪百万,重度抑郁三年,每天都要吃四种药才能睡着……”
“我替老板背了黑锅,被公司开除了……”
“我给儿子在上海买了婚房,掏空了六个钱包,现在他要离婚了……”
一个接一个,一个又一个。
人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,撕下自己的车票,撕下笔记本的纸页,撕下烟盒的包装纸,在上面潦草而用力地写下自己的名字,和那个被藏在光鲜都市身份下的、血淋淋的真相。
然后,他们把那张纸,贴在胸口。
陈景明胸口的“标签系统”在此刻剧烈地、疯狂地闪烁震颤。
他视野里,那些原本漂浮在众人头顶的,诸如【混得不好】、【深漂沪漂】、【房奴】、【985废物】的灰色标签,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碎裂、崩解,化为齑粉。
紧接着,一行行崭新的、带着微光的金色词条,在那些贴着名字的胸口上,重新生成:
【活着回来的人】
【还没认输的】
【想家的孩子】
【扛着全家希望的父亲】
【爱着孙子的爷爷】
列车即将到站,窗外的天光已微微泛白。
一夜的温差,让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凝结起一层厚厚的水汽,像一块蒙尘的毛玻璃。
不知是谁,第一个伸出手指,在那片白茫茫的水汽上,用力划开一道痕迹,写下了一个名字:【张伟】。
紧接着,第二个名字出现:【李红】。
第三个,第四个……【陈大柱】,【王秀芳】,【刘建国】……
一扇扇车窗,转眼间变成了一面面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的碑林。
每一个名字背后,都是一个不为人知的、翻滚着血与泪的人生。
这是一座只存在于这个清晨、这节车厢的,移动的纪念碑。
冯建军默默地摘下了自己的列车长帽,那顶象征着规则与秩序的帽子,此刻在他手里显得无比沉重。
他低着头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我儿子……去年跳楼了。新闻上说他是创业失败的‘失败者’。可我知道,他不是失败者,他只是……太累了。”
他转过身,一言不发地走进乘务室。
几秒钟后,他拿着一瓶本该用来应对突发群体事件的镇静剂喷雾走了出来,毫不犹豫地将它整个扔进了垃圾桶。
实习生小杨缓缓地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。
他听着窗外铁轨节奏逐渐放缓的轰鸣,对着录音笔的麦克风,轻声念出了这卷录音带的名字:
“k738次列车。这趟车,载的不是人,是命。”
火车缓缓驶入终点站,月台上已经人声鼎沸。
晨光透过写满名字的窗户,斑驳地照了进来,像一道道温柔的洗礼。
陈景明没有看窗外,他缓缓抬起手,将那枚冰凉的大学校徽从口袋里取出,紧紧攥在掌心,然后,另一只手贴上了自己胸口那张写着‘狗剩’的纸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