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面,那个叫小芳的年轻女人静静地坐着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布包,神情平静得像一口深井。
从上车起,她就没说过一句话,也没吃任何东西。
王强喉咙发干,在心里演练了十几次,终于鼓起勇气,用一种自以为很随意的语气问:“大妹子,回哪儿啊?”
小芳抬起头,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没有波澜。
“梨树村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补充说明,“送我男人回家。”
王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。
小芳低下头,轻轻抚摸着那个黑色的布包,声音低得像耳语:“他跟我说,城里的公墓太挤了,像鸽子笼。死了,也要埋在能开花的地方。”
王强的喉头猛地一紧,一股混合着酸楚和羞愧的激流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。
他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我……我欠了一百多万,不敢见人。”
话一出口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,随即,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,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让他几乎虚脱。
原来,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,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。
凌晨两点整,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已东倒西歪地睡去。
广播里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,接着,一个冰冷如铁、毫无感情的男声划破了闷热的寂静。
“各位旅客请注意,现在是休息时间,请勿大声喧哗,保持车厢秩序,共同营造良好的节日出行环境。”
是列车长冯建军的声音。
陈景明闭着眼,那冰冷的声音在他耳中,却激起了“标签系统”的另一层回响。
他“听”到了这个声音背后,一种被极力压抑的颤抖。
系统低语着:【他在害怕】。
害怕什么?
陈景明猛地想起了锅炉房那面渗出过血字的墙。
他忽然明白了,规则的执行者,往往也是被规则所伤最深的人。
他霍然起身,踉跄着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。
风从缝隙里灌进来,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,稍微驱散了些许窒闷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、回程的火车票,在它空白的背面,用一支借来的圆珠笔,一笔一画,用力写下:
“陈景明,狗剩,被裁过,想跳楼,还没死。”
他举起那张薄薄的车票,像举着一面伤痕累累的旗帜,对着昏暗摇晃的走廊,用一种不大,却足以让最近几排座位听见的声音说:“我是个废物,但是我回来了。”
声音像一颗石子,投入了这潭死水。
李娟怔住了。
她看着那个在风中微微颤抖的背影,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。
她从随身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,颤抖着写下:“李娟,学霸,怀不上孩子,怕爸妈失望。”
王强咬着牙,一把从李娟手里拿过笔,在那张纸的背面,用尽全身力气写道:“王强,包工头,欠钱,不敢回家。”
三个人,三张写满失败的纸片,在车厢连接处昏黄的灯光下,彼此对望着。
他们笑了,然后泪如雨下,像三个终于找到回家路却又遍体鳞伤的孩子。
哭声惊动了小芳。
她缓缓走过来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、一层层地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布包,露出一只被干净红绸包裹的骨灰盒。
“赵立军,外卖员,从十七楼摔下来的。他临走前发微信说,‘别让妈知道’。”
她轻抚着冰凉的盒身,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:“我每天戴着口罩,不是为了防病,是怕出门被人看出眼睛哭肿了。”
她话音未落,车厢角落里,一个戴着墨镜的盲人老伯,忽然用沙哑的嗓子,哼起了一段苍凉的、不知名的老家梆子戏:“……麦穗低头不为折,风吹万里终归田……”
咿咿呀呀的唱腔,像一把钝刀,温柔地割开了车厢里每一个伪装坚强的心。
整节车厢,彻底静了下来。
冯建军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连接处的门口,他穿着笔挺的制服,一只手紧紧按着对讲机,嘴唇却在微微颤抖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。
远处,近处,所有乘客的手机屏幕,仿佛接收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,在同一瞬间,齐刷刷地亮了起来。
黑暗的车厢里,一张张疲惫的脸,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照亮。
一条短信,同时弹送到了每个人的屏幕上:
“【温馨提示】您已进入故乡信号覆盖区,系统已为您自动下载一张家乡的田野照片,愿您旅途愉快。”
一瞬间,整节车厢仿佛被一片无声的星海点亮。
空气里,那股混杂着汗水与泡面味的老旧气息,似乎被一种更古老、更沉静的东西冲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