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自动门无声滑开,裹挟着初秋的凉意,将两个身影推了进来。
走在前面的是李娟,风衣的领子立着,遮住了半张写满疲惫的脸。
她身后跟着九岁的儿子陈一宇,小小的身子几乎被一个巨大的书包压弯,脑袋却固执地垂着,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幽蓝。
这就是他既爱又怕的难题,他用半生去营造的“城市幸福”的具象化身,搭乘着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,准时抵达了。
“小宇,叫爸爸。”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指令性,这是她在大城市里练就的生存本能,高效,却了无温度。
“爸。”陈一宇的视线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,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。
陈景明胸口一堵,那声“爸”像一根针,扎破了他刚刚在长廊里和一群陌生男人共同建立起来的情感共鸣。
他蹲下身,试图与儿子平视,却只看到一个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后脑勺。
“作业……写完了吗?”话一出口,他就想抽自己一耳光。
这是他每次视频通话的开场白,像一道冰冷的公式。
“嗯。”
“在学校……都好吗?”
“哦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李娟叹了口气,目光越过他,投向他身后那面贴着“亲情时间窗”通知的墙壁,眼神复杂。
“别问了,”她说,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倦意,“你爸当年也是这样,锯嘴葫芦,问一句答半句。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一句话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三十年的时光。
陈景明猛地想起少年时,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,他兴奋地迎上去,想说自己在学校得了奖状,可父亲只是用布满泥垢的手摸摸他的头,问:“地里的麦子看了没?该浇水了。”
原来,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是会遗传的。
当晚,陈景明没有去参加“闭眼诉说会”。
他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,借着安全出口的幽绿光芒,翻看手机里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。
从一个在他怀里笑得口水直流的婴儿,到一个举着画笔、满脸颜料的小男孩,再到如今这个低头不语的少年。
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右眼中那仅存的光影突然扭曲,熟悉的标签系统骤然闪现。
这一次,它没有出现在医院的任何一个病人或家属身上,而是疯狂地从手机里那张儿子的脸上,层层叠叠地冒了出来。
【怕考不好被妈妈骂】
【想爸爸陪我看一场球赛,就一场】
【老师让画‘我的家人’,其实我画的不是恐龙,是全家在一起的样子】
【爸爸为什么每次都只问成绩?】
一行行蓝色的、带着叹息的标签,像一把把尖刀,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他这才惊觉,自己用尽全力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扎根,背负着父亲的期望,却不知不觉间,活成了自己当年最不理解的父亲的模样。
他每一次和儿子视频,都在问:“考了多少分?”“排第几名?”却从未问过一句:“小宇,你想我了吗?”
第二天,医生查房后带来一个好消息。
父亲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,可以尝试进行一些肢体互动,刺激神经苏醒。
陈景明走进病房,李娟和儿子也跟了进来。
他握住父亲那只枯瘦如柴、插着针管的手,皮肤像老树的表皮,干燥而冰冷。
他把嘴唇凑到父亲耳边,用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说:“爸,小宇来看你了。你的大孙子。”
老人的眼皮,似乎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陈景明心中一动,他闭上眼,再次启动了那个折磨了他许久的标签系统。
这一次,他不是被动地“看”,而是主动地“想”。
他将脑海中所有关于“儿子”和“孙子”的画面,所有“我想让你看看他”的渴望,凝聚成一股无形的意念,通过紧握的手,层层注入父亲的身体。
【标签共振:我想让你看看孙子】
【情绪注入:骄傲、期盼、血脉延续】
一秒,两秒……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,他感觉到,父亲那毫无生机的手指,竟然轻轻地、用一种几乎不存在的力道,勾动了一下他的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