评估结果:重度情感表达障碍,存在抑郁倾向。
病因分析:……源于父亲长期采用否定式、命令式沟通,缺乏有效的情感交流……
孙建国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缓缓摘下那副隔绝了无数噪音的专业降噪耳机,从钱包夹层里,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小学毕业合影。
照片上,他的女儿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,怯生生地看着镜头,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笑着。
他指尖在那张小脸上摩挲了许久,仿佛想把那从未见过的笑容给摩挲出来。
良久,他重新拿起电话,这一次,拨通的是总务科。
“老李,是我。把五楼家属等候区的灯光调暗百分之五十……对,就现在。别太亮,刺眼……别打扰他们……说话。”
第二天,二柱子找到了陈景明,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、从工地上捡来的记账本。
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陈景明,嘴唇翕动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哥……我想给我弟写封信……俺不识字。”
小杨护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,递过来一支笔:“我帮你记。”
就在长廊的角落里,二柱子一句,小杨一句地记。
他说的那些话,朴实得像地里的土坷垃,却又重得像山。
“兄弟,别怕,哥要把你背回去。咱家院里那棵枣树,今年结的枣儿又大又甜,你最爱吃了……”
“你那辆破自行车,哥给你修好了,链条上了油,蹬起来可快了……”
每个字,小杨都写得工工整整。
而二柱子亲手写的自己的名字,却歪斜得如同被刀子刻在树上。
陈景明帮他检查错字和标点时,发现他在信的末尾,又让小杨添了一句,字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。
“你要是在梦里见到爸妈,就跟他们说,哥在城里没偷懒,哥尽力了。”
那一晚的“闭眼诉说会”,人数增加到了七个。
二柱子站在人群中间,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,一字一句地念着那封信。
他念得很慢,很吃力,像一个初学的孩子。
当念到最后一句时,他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一软,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,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牛,肩膀剧烈地抖动,却哭不出声来。
没有人去扶他。
老周师傅默默地走上前,将一杯刚从锅炉房打来的、还冒着热气的开水,塞进了他冰冷的手里。
转身时,这个烧了一辈子锅炉的男人,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。
风暴是在第五夜降临的。
那晚十点,没有约定,没有号召,icu外的长廊里,自发地站了十几个男人。
他们大多是陪护的家属,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,或是洗得发白的旧衬衫。
当陈景明再次闭上眼睛时,他听到了此生最奇异的交响。
一个沙哑的关中口音响起:“妈,我想吃你擀的油泼面了……”
紧接着,一个带着浓重胶东腔的男声低吼:“爹!俺升职了!你看见了没!”
“老婆,对不起,我没陪你走完最后一程……”
“儿啊,是爸没本事……”
“那年要不是我……”
十几种方言,十几种人生,十几种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悔、爱、恨、怨,在这一刻,冲破了“男子汉”的堤坝,交错着响起。
它们由低到高,由迟疑到坚定,竟在这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,汇成了一股奇异、悲怆却又充满力量的和声。
值班的护士们再也无法维持镇定。
有人冲进洗手间,打开水龙头,任凭自己的哭声被水流掩盖;有人直接跪倒在走廊的拐角,泪流满面;小杨护士站在护士站里,看着眼前这幅超现实的画面,眼泪无声地滑落,打湿了那本写着《未说完的话》的手抄本。
而孙建国,独自一人坐在监控室里,屏幕墙上那十几个闭着眼、站得笔直的身影,像一排排沉默的兵马俑,正在发出灵魂的呐喊。
他看着屏幕,久久未动,仿佛被这股力量钉在了原地。
第二天清晨,医院一楼大厅的公告栏前,围满了人。
那块常年只贴着医疗收费标准和专家出诊信息的冰冷板面上,多了一张崭新的通知。
“通告:为更好地促进患者康复与家属身心健康,经院方研究决定,自即日起,icu家属等候区设立‘亲情时间窗’。每日19:00至19:30,允许家属在此期间与亲人进行必要的情感交流(形式不限)。特此通知。”
落款处没有院长的签名,只有一个被反复擦拭过、印得格外清晰的医院钢印。
那一刻,远处住院部大楼后方,锅炉房高高的烟囱里,升起了一缕笔直的白烟,在清晨微蓝的天空下,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回答。
陈景明站在人群外,看着那张通知,一周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。
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,他靠着墙,缓缓坐下。
清晨的阳光穿过大厅的玻璃窗,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。
这是七天以来,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闭上眼睛,而脑海里不再是icu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曲线。
他不知道,一场他以为早已甩在身后的风暴,裹挟着他用半生去营造的城市生活,正搭乘着一列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,朝着他飞速奔来。
他更不知道,那个他既爱又怕的、关于未来的难题,已经站在了医院的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