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声音仿佛一根无形的探针,精准地刺入陈景明构建的乡愁宇宙,试图将这片由记忆和情感交织而成的无序旷野,重新格式化为标准的、可量化的网格。
陈景明猛地睁开眼,夜风吹过光秃秃的麦茬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他知道,他们用乡土筑起的温暖壁垒,终于被那个庞大而理性的外部世界,投来审视的一瞥。
这一瞥,在几天后化为了一个具体的实体——一辆悬挂着市里牌照的黑色轿车,小心翼翼地碾过柳屯村坑洼不平的土路,停在了村小学的门口。
车上下来三位西装革履的男人,锃亮的皮鞋踩在尘土上,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们是市教育局派来的考察组,为“麦田学校”这个在系统内掀起不大不小波澜的“非标产物”而来。
山村老校长没有丝毫慌乱,就像招待远房亲戚一样,把他们请进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,泡上本地的野菊花茶。
“我们听说,贵校已经暂停了国家统一教材的教学?”为首的一位考察组成员推了推眼镜,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质询,“我们想了解一下,没有标准化的课程体系和评估标准,你们如何保证教学质量,如何对孩子们的未来负责?”
老校长没有直接回答,他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份装订朴素的册子,递了过去。
一份是《慢小孩宣言》,另一份是刚刚赶印出来的《柳屯四季感官志》。
“负责?”老校长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点倔强的光,“我们教了他们几十年怎么走出大山,怎么去城里负责,现在,我想教教他们,怎么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负责。”
考察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,疑惑地翻开那两本“教材”。
《慢小孩宣言》里那些稚嫩却直击人心的句子,和《感官志》里关于牛粪气味和艾草味道的详细描述,让他们这些习惯了数据和报告的人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“知识,不该只有一种标准答案。”老校长指了指桌上的一张二维码,“这是孩子们的另一份作业,你们可以听听。”
其中一个年轻人拿出手机扫了码,耳机里,那段被陈景明命名为“大地合唱”的音频缓缓流出。
从川西的童谣到内蒙的长调,再到江南的《茉莉花》,三种迥异的乡音,竟毫无违和地融汇在一起,仿佛这片广袤土地上所有离散灵魂的共同心跳。
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电线的呜呜声。
考察组沉默地离开了,没有肯定,也没有否定。
然而,三天后,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村小学,卸下了一台崭新的小型印刷机。
随之而来的,是县里拨下的一笔专项资金,和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:“请把你们的教材,印给更多需要它的孩子。”
那天晚上,村小学的灯光亮了一夜。
老校长带着小杨老师和几个高年级的孩子,亲手安装、调试机器。
当第一本封面印着手绘麦穗的《柳屯认知启蒙读本》被装订成册时,老校长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上的题字——“知识不必远行”,眼眶湿润了。
这股力量,也从学校蔓延到了整个村庄。
陈景明说服了村委会,将“乡土记忆云库”的数据流,接入了村里那个早已废弃的大喇叭广播站。
每天清晨和傍晚,当村民们开始生火做饭、下地干活时,广播里不再是单调的政策宣讲,而是随机播放一段从云库中抽取的田野录音。
起初,村民们怨声载道,嫌它吵闹。
“放的这都是啥玩意儿,叽里呱啦听不懂!”可渐渐地,他们习惯了。
喂猪时,耳边可能飘来的是婉转的江南采茶歌;在水田里插秧,背景音乐或许就成了粗犷高亢的内蒙古呼麦。
语言不通,但那份劳作的节奏和情感是相通的。
最奇特的一幕,发生在一个傍晚。
广播里正放着一段节奏感很强的陕北说书,村口那个聋哑少年,竟然靠在墙根下,跟着节奏,专注地打起了手语。
他的动作时而舒缓,时而激昂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投入和快乐。
陈景明悄悄录下了这一幕,上传到官网,配上了一行文字:“有些语言,耳朵听不见,心会记住。”
系统后台的数据立刻给出了反馈:全球同步收听该音频的峰值,达到了1.2万人,其中37%的ip地址,来自海外。
陈景明在那天晚上的个人日志里,只写了一句话:“我们不再逃离,我们在回声中找到了彼此。”
王强的“麦根”合作社,也迎来了爆发。
他正式注册了“麦根”商标,logo是三道深浅不一的脚印,拼成一株饱满的麦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