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意料峭的初春,七侠镇裹在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里。
同福客栈刚卸下门板,白展堂正打着哈欠擦拭桌椅,忽听得门外一阵窸窣声响。
他探头一瞧,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蜷在石阶上,破褂子被露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,乱发间几处癞疮疤在晨光下格外扎眼——不是阿q又是谁?
“哎哟喂!这尊瘟神咋又回来了!”
白展堂头皮一麻,扭头要喊佟湘玉,却见阿q已摇摇晃晃站起身,掸了掸压根不存在的尘土,仰着脖子跨进门槛。
他竟换了身行头:虽是依旧破旧,但外头套了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褪色绸马褂,腰间别了根秃毛毛笔,走起路来刻意端着架子,仿佛真是个衣锦还乡的阔佬。
“咳咳!”
阿q清了清嗓子,目光扫过空荡的大堂,最终落在白展堂身上,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,“展堂啊,多日不见,你这跑堂的活儿,干得越发……嗯,兢兢业业了。”
白展堂被这故作熟稔的语气噎得一愣,还没搭话,佟湘玉已闻声从后院掀帘出来。
一见阿q,她眼皮跳了跳,却还是堆起生意人的笑:“哟,q兄弟?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啦?快请坐,展堂,沏茶!”
阿q大剌剌往正中桌子一坐,二郎腿翘起,露出草鞋里黑黢黢的脚趾。
他摆摆手,声音洪亮得刻意:“茶就不必了!上好酒!再切二斤酱驴肉!记我账上!”
说罢,从马褂内袋摸索半天,掏出一个干瘪的布钱袋,哐当一声撂在桌上,听声响竟似有几个铜板。
这做派把刚下楼的郭芙蓉逗乐了:“哎呦喂,q爷这是真阔了?连钱袋子都揣上了?别是捡了哪个员外家的瓦罐当聚宝盆了吧?”
要在往日,阿q早跳脚驳斥,今日却只嗤笑一声,眼皮耷拉着,用那根秃毛笔敲着桌面:“妇人之见!我阿q如今是见过大世面的!在十八里铺,刘千总府上的师爷,请我吃过酒!在左家庄,钱大官人家的账房,与我称兄道弟!这点小钱……”
他瞥了眼钱袋,语气淡然而倨傲,“算得什么?”
吕秀才捧着书卷从后院过来,闻言皱了皱眉,细看阿q神色,低声对佟湘玉道:“掌柜的,观其气色,似有风尘之苦;听其言论,仍多虚浮之词。然眼神飘忽,中气不足,恐外强中干耳。”
佟湘玉使个眼色让众人稍安,亲自端了杯热茶过去:“q兄弟,先喝口茶暖暖。这趟出门,想必经历不少奇事?”
阿q接过茶杯,却不忙喝,目光悠悠望向门外雾气,半晌,叹了口气,又忽然得意起来:“奇事?自然是有的!我且问你们,可知如今外面,什么最时兴?”
众人面面相觑。
阿q见吊足了胃口,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道:“革命!”
“革命”二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在同福客栈激起圈圈涟漪。
原来阿q离开七侠镇后,一路流浪,懵懵懂懂竟撞进了正闹革命的省城。
他自然不懂什么主义、思潮,只看见满街剪辫子的学生、喊口号的党人,还有趁机砸抢的混混。
在阿q眼里,这简直是“想什么就来什么”的天赐良机。
“那场面,嘿!”
阿q唾沫横飞,比划着,“旗子哗啦啦地飘,人像潮水似的涌!赵老太爷那样的人,见了我也得缩着脖子走!为啥?革命了!平等了!”
他把自己混在人群中,捡了人家扔掉的半截绸马褂、偷了摊主两个烧饼、甚至跟着喊了几句听不懂的口号,都描绘成“参与大事”的壮举。
“有一回,我路过衙门,看见几个戴白帽子的官差在欺负一个卖菜的老农。我阿q能看得过去?”
阿q一拍大腿,挺起胸脯,“我当下就站出去,指着他们的鼻子说:‘呔!如今是革命的时候了!你们还敢欺压良善?’那几个官差,被我这么一吼,吓得脸都白了,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溜了!”
郭芙蓉听得将信将疑:“就你?还能吓跑官差?别是人家懒得理你吧?”
“你懂什么!”
阿q仿佛受了莫大侮辱,“那是我的气势!革命的气势!他们那是……那是识时务!知道我现在是革命党的人了!”
他特意挺了挺别在腰间的秃毛笔,“这就是革命的笔!能写状子,能告贪官!”
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来:“那你咋又回来了?跟着革命党吃香喝辣不好?”
阿q神色一僵,随即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:“这你们就不懂了。革命,讲究的是……是发动群众!我是先回来,看看咱们七侠镇,有没有可造之材。比如……”
他眼睛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白展堂身上,“展堂,你手脚利索,是个当侦察兵的好材料。还有芙蓉姑娘,身手不错,可以当个女将军嘛!”
吕秀才皱眉道:“阿q兄,革命岂是儿戏?乃为国为民之大事,需有纲领、有组织……”
“纲领?有有有!”
阿q急忙打断,信口胡诌,“我们的纲领就是……让大家都阔起来!像我以前一样阔!打倒赵老太爷那种为富不仁的!”
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极好,又得意起来,“总之,我现在是肩负使命的人。你们对我客气点,将来革命成功了,都有好处!”
佟湘玉越听越觉得不靠谱,忙岔开话题:“行了行了,革命的事先放放。q兄弟既然回来了,是打算长住还是……”
阿q立刻顺杆爬:“自然是长住!这里就是我的革命据点!掌柜的,你给我留间上房……咳咳,暂时记账!等革命经费下来了,双倍奉还!”
就这样,阿q又以“革命党人”的身份,赖回了同福客栈的柴房。
他整日里更加神气活现,不是拿着秃毛笔在废纸上鬼画符般写“革命状”,就是背着手在镇上溜达,逢人便吹嘘自己的“革命经历”,吓得卖菜的老农见了他都绕道走。
阿q的“革命”大业,没兴隆几天,就撞上了真钉子。
这日,镇上钱掌柜的当铺闹鬼,传得沸沸扬扬。
钱掌柜胆小,悬赏二两银子请人驱邪。
阿q闻讯,心思活络起来。
二两银子!够他喝多少顿酒!
他大摇大摆走进钱家当铺,拍着胸脯:“区区小鬼,何足道哉!我阿q在省城,跟着革命党扫清了多少封建余孽?包在我身上!”
当夜,月黑风高。
阿q揣着从吕秀才那儿顺来的半瓶墨汁、几张黄纸,溜进当铺后院。
他本打算胡乱画几张符,装神弄鬼一番,骗了银子了事。
谁知刚摸到墙角,就听见库房里有细微响动。
阿q心里发毛,凑近一看,朦胧月光下,竟真有个白影在晃动!
“妈呀!”
阿q魂飞魄散,腿一软,差点瘫倒。
旋即想起自己的“革命党”身份,强自镇定,哆哆嗦嗦举起墨汁瓶,大喝一声:“兀……兀那妖孽!我乃革命党阿q!还不速速现形!”
那白影闻声一顿,缓缓转过身——竟是莫小贝!
她手里拿着件偷来的白缎子衣裳,正比划着,脸上还抹了锅底灰,显然也是来装鬼吓人。
两人大眼瞪小眼,都愣住了。
“好你个小贝!竟敢装神弄鬼!”
阿q先发制人,声音却还在抖。
莫小贝见是阿q,松了口气,随即恼羞成怒:“要你管!你个假革命党!肯定是来偷东西的!”
“你胡说!我是来捉鬼的!”
“你就是最大的鬼!癞皮鬼!”
争吵声引来了钱掌柜和伙计。
灯笼火把一亮,真相大白。
钱掌柜气得胡子翘起,指着阿q和莫小贝:“好哇!原来是你们俩捣鬼!走!见官去!”
阿q吓得面如土色,革命党的威风荡然无存,连连摆手:“不关我事!都是她!是她主谋!我是来……来调查的!”
关键时刻,他又下意识地将责任推给更弱小的莫小贝。
莫小贝又气又委屈,哇的一声哭起来。
动静闹大,佟湘玉和白展堂等人匆匆赶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