盲算连环劫(1 / 2)

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11765 字 7小时前

同福客栈大堂里人声鼎沸,饭香混着酒气,跑堂的老白端着盘子在一张张桌子间穿梭,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,嘴上还不忘招呼:“客官您的醋溜白菜外加二两烧刀子——来咧!”

他眼角瞥见门口阴影里站着个人,顺口喊道:“里边请里边请,打尖还是住店……哎?”

话音卡住,因为那人已经慢悠悠迈过了门槛。

来人是个干瘦老头,一身洗得浅淡的青布长衫,手里拄着一根竹竿,竿头挂着个半新不旧的布幌子,上书“铁口直断”四个大字,墨迹淋漓,倒是颇有气势。

最显眼的是他脸上扣着一副圆溜溜的墨晶眼镜,遮住了大半张脸,走路时竹竿在前面一点一点,敲在青砖地上发出“哒、哒”的脆响。

“展堂!咋咧?愣着做啥?快招呼客人嘛!”佟湘玉见白展堂杵在那儿,提高嗓门喊道,顺手把账本往怀里紧了紧,仿佛那先生能隔空取物似的。

老白回过神来,赶紧上前两步,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:“哎哟,这位老先生,您老这是……算命的?”

他上下打量着先生,心里嘀咕这年头算命的也敢往人气这么旺的客栈里钻,不怕被吵得脑仁疼?

先生停下脚步,竹竿稳稳立住,墨晶眼镜后的脸微微抬起,似乎“看”向了老白的方向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:“非也非也,老朽云游至此,非为卜筮,实为避祸,兼而……等人。”

“避祸?等谁?”郭芙蓉正好拎着个大茶壶从后院进来,听见这话,眉毛一挑,把茶壶往就近的桌上一顿,叉腰问道:“我说你这老头,鬼鬼祟祟的,别是来踩盘子的吧?”

她最近跟着老白学了点江湖黑话,正愁没地方用。

先生也不恼,反而微微一笑,露出几颗黄板牙:“这位姑娘,声若洪钟,步沉力稳,想必是位性情豪爽的练家子。不过,杀气稍重,易惹是非啊。”

“哟呵!”小郭来了兴致,凑近两步,“算命的,那你给我算算,我啥时候能成为名震江湖的一代女侠?”

先生摇摇头:“姑娘,你的命格……奇特。侠名未必有,但眼前却有一桩小小的桃花劫,应在……一位读书人身上。”

他说着,竹竿似有意似无意地往秀才的方向点了点。

秀才的脸唰一下就红了,书卷差点掉地上:“岂、岂有此理!光天化日,妖言惑众!小生、小生……”

他“小生”了半天,也没憋出下文,只顾拿眼去瞟小郭。

小郭则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,但马上梗着脖子:“胡扯!本女侠一心追求武道巅峰,什么桃花劫,狗屁!”

佟湘玉见状,赶紧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打圆场:“哎呀,算命的……不是,老先生,您别见怪,这俩娃脑子都不太灵光。您要等人还是避祸,先进来坐嘛,喝口茶,歇歇脚。”

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:这先生看着寒酸,但万一真有点本事,能算出哪儿有便宜布料铺子或者不要钱的柴火呢?

先生点点头:“掌柜的倒是通情达理。既然如此,老朽便叨扰了。不过,茶便免了,能否借贵地一角,等一个人?此人一到,老朽的祸事或许可解,而贵店……亦将有一场小小的造化。”

“造化?啥造化?”李大嘴围着油腻腻的围裙,拎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,眼睛瞪得溜圆,“是能让我厨艺大涨,还是能捡着钱袋子?”

先生循声“望”向大嘴:“这位……嗯,火气旺盛,心思单纯。造化嘛,玄之又玄,或许是一道绝世佳肴的秘方,或许……是一场无妄之灾。”

大嘴缩了缩脖子:“得,您还是别或许了,我胆子小。”

说着就要往回溜。

“老先生,您就别卖关子了嘛。”佟湘玉把先生引到一张靠墙的空桌子旁坐下,“您等的人啥时候来?长啥模样?您说说,我们也好帮您留意一下嘛。”

她琢磨着,要是能促成这“造化”,说不定能多招揽点生意。

先生缓缓坐下,竹竿靠在腿边,双手拢在袖子里,墨晶眼镜扫过喧闹的大堂,虽然看不见,但那姿态却仿佛洞悉一切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时辰到了,人自然便来。至于模样……老朽目不能视,只知此人身上,带着一股……檀香混着旧书卷的味道。”

“檀香?书卷?”众人面面相觑。

这范围可太广了,七侠镇信佛的、读书的都不少。

莫小贝从后院跑进来。

她好奇地凑到先生面前,踮起脚,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:“嘿,老头,你真看不见啊?”

“小贝!没大没小!”佟湘玉赶紧把她拉开。

先生却呵呵笑了起来:“无妨。小姑娘灵气逼人,乃是福厚之相。不过,近日切莫靠近水边,尤其是……井口。”

小贝撇撇嘴:“我天天去后院井里打水玩儿,咋了?”

先生但笑不语。

这时,白展堂凑到佟湘玉耳边,压低声音:“掌柜的,我看这老头邪性得很,说话云里雾里,别真是来寻仇的吧?要不……我请他出去?”

他手指微微动了动,琢磨着是用“葵花点穴手”把人定住直接扔出去,还是好言相劝。

佟湘玉心里也直打鼓,但“造化”两个字像钩子一样钓着她的心思。

她犹豫了一下,摆摆手:“嘛,来都来了,额看他也不像坏人。展堂,你去忙你的,额盯着他。”

她又转向先生,脸上挤出笑容:“老先生,您慢慢等,饿们不打扰您。小郭!去给老先生倒碗水来!秀才!别傻站着,去把门口的地扫一扫!”

客栈依旧喧闹,但同福客栈的几位,心里都像被先生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投下了几颗小石子,荡开一圈圈疑神疑鬼的涟漪。

郭芙蓉一边不情愿地去倒水,一边琢磨“桃花劫”和秀才那张酸溜溜的脸;

吕秀才扫着地,眼神却不住地往小郭那边飘,心想“子罕言利与命与仁”,这算命的说读书人,莫非真是说我?

李大嘴在厨房里切菜都失了准头,差点把萝卜刻成先生模样;

莫小贝则溜到后院,蹲在井口边朝下望了半天,除了自己的倒影,啥也没看见;

白展堂表面上招呼客人,耳朵却时刻竖着,注意着先生那边的动静;

佟湘玉更是坐立不安,一会儿看看账本,一会儿瞅瞅先生,心里把那“造化”翻来覆去掂量了八百遍。

先生则如同老僧入定,安静地坐在角落,墨晶眼镜下的脸毫无表情,只有偶尔微微侧头,仿佛在聆听风声,又或是捕捉那缥缈的檀香与书卷气。

日头渐渐偏西,客栈里的客人换了几茬。

就在大家都快把先生这茬忘了的时候,门外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一个人。

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,面容清癯,穿着件半旧的道袍,却未曾戴冠,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。

他背上背着个不大的包袱,手里拿着一卷书,步履从容,神色平和。

最奇特的是,他周身似乎真的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,混合着陈年纸张的气息。

他一进门,角落里的先生忽然动了。

他猛地站起身,竹竿“哒”地一声重重敲在地上,声音带着一丝激动:“来了!”

这一声,把客栈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。

佟湘玉心跳漏了一拍,赶紧从柜台后走出来。

白展堂放下抹布,悄无声息地挪到离先生更近的位置。

郭芙蓉和吕秀才也停止了日常斗嘴,齐刷刷看向门口。

那道人打扮的男子被这阵仗搞得一愣,停下脚步,环顾四周,最后目光落在激动得浑身微颤的先生身上,疑惑地开口,声音温润:“这位老先生,您……是在等贫道?”

先生疾步上前——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个盲人,一把抓住道人的胳膊,声音压得很低,但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堂里,依旧清晰可闻:“东西带来了吗?”

道人更加疑惑:“东西?贫道与素昧平生,何来东西……”

“休要装傻!”先生语气急促,“那半张藏宝图!没有它,如何能找到前朝废矿里的那批火药?”

“火药”二字像平地一声雷,炸得整个同福客栈鸦雀无声。

佟湘玉腿一软,差点坐地上,被白展堂一把扶住。

郭芙蓉瞪大了眼睛,手下意识摸向了并不存在的佩剑。

吕秀才手里的书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
李大嘴从厨房探出的脑袋僵在半空。

莫小贝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。

道人一脸茫然:“藏宝图?火药?老先生,您是不是认错人了?贫道乃云游四方的散人,号‘清虚子’,只知读经炼丹,修身养性,从不理会这些俗物。”

先生死死抓着清虚子的胳膊,墨晶眼镜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,声音带着狠厉:“你还装!三个月前,城外土地庙,你我从那快死的镖师手中各得半张图,约定今日在此碰头!你想独吞?”

清虚子用力甩开先生的手,后退一步,面露愠色:“荒谬!贫道从未去过什么土地庙,更不认识什么镖师!阁下再要胡言,休怪贫道不客气!”

“不客气?”先生冷笑一声,突然提高音量,“好啊!那咱们就鱼死网破!诸位!”

他猛地转向已经石化了的佟湘玉等人,“这贼道士身上有前朝废矿的地图,那矿里藏着一批军用的火药!若是被歹人得去,七侠镇顷刻间就能飞上天!”

“额滴神呀!”佟湘玉尖叫一声,直接挂在了白展堂身上,“火药?飞上天?展堂!快!快报官!”

白展堂也头皮发麻,但还是强作镇定,一边扶着佟湘玉,一边对先生和道人说:“二位二位,有话好说,别激动!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

清虚子气得脸色发白,拂袖道:“误会?分明是这老者血口喷人!贫道乃方外之人,岂会沾染此等凶物!”

先生却不依不饶,指着清虚子对众人道:“你们别被他骗了!看他道貌岸然,实则包藏祸心!他定是想甩开我,独吞宝藏!”

“宝藏?”李大嘴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,蹭地从厨房窜出,“啥宝藏?值钱不?”

“值钱?哼!”先生哼道,“前朝皇室秘藏,你说值不值钱?不过,得有命花才行!那废矿结构不稳,又有机关,没有全图,进去就是死路一条!”

清虚子连连摇头,对佟湘玉等人稽首:“无量天尊!掌柜的,诸位,切莫听信此人疯话。贫道只是路过此地,想化些斋饭,即刻便走。”

“不准走!”先生厉声道,“把图交出来!”

“贫道无图可交!”

“你怀里!就在你怀里那本书里夹着!”

清虚子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放书的位置,这个动作更是引得众人疑心大起。

郭芙蓉一个箭步上前,挡在清虚子面前,虽然心里打鼓,但还是硬着头皮道:“喂!道士!既然他说你身上有图,你敢不敢让大家搜一搜?要是没有,本女侠替你教训这个胡说八道的老头!”

秀才也鼓起勇气,站到小郭身边,虽然腿肚子有点转筋,还是颤声道:“不、不错!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!你若心中坦荡,何惧一搜?”

清虚子看着围上来的众人,脸色变了几变,忽然长叹一声:“罢了罢了,贫道今日真是无妄之灾。”

他伸手入怀,摸索起来。
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眼睛瞪得像铜铃,尤其是李大嘴,口水都快流出来了,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。

只见清虚子从怀里掏出来的,并非什么藏宝图,而是一本皱巴巴、封面泛黄的旧书,书页间还夹着几张写满字的纸。

他抖开那几张纸,无奈道:“哪有什么藏宝图?这是贫道注解的《南华经》心得,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符箓!”

众人定睛一看,纸上确实是些曲里拐弯的道家符文和密密麻麻的批注,跟藏宝图半文钱关系都没有。

气氛顿时变得尴尬无比。

先生也愣住了,墨晶眼镜后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:“不可能!我明明闻到……你身上的檀香味,还有这书卷气……跟那晚土地庙里的一模一样!”

清虚子没好气地说:“贫道常年焚香诵经,身上带些檀香有何奇怪?这书是师门所传,自然有旧书气息!阁下莫非是凭味道认人?这也太儿戏了!”

闹了半天,竟然是个大乌龙!先生认错了人,只因味道相似!

佟湘玉抚着胸口,长长舒了口气,从白展堂身上滑下来,整理了一下衣衫,怒道:“搞啥子嘛!吓死个人咧!算命的,你鼻子不好使就不要乱闻嘛!差点把额吓出心脏病来!”

白展堂也松了口气,擦了擦额角的虚汗:“就是,老先生,您这祸避得……差点把我们客栈一锅端了。”

郭芙蓉和吕秀才面面相觑,刚才那股正义凛然的气势瞬间泄了个干净。

李大嘴更是失望地“嗐”了一声,嘟囔着“白高兴一场”,扭头回厨房继续炒菜去了。

先生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,喃喃道:“错了?竟然错了……那真的那个人……在哪?”

他猛地抬头,墨晶眼镜扫过众人,“不对!既然他不是,那真的身上带着半张图的人,可能就在附近!危险并未解除!那批火药……”
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:“掌柜的!还有空房没有?”

只见一个身材高大、满面红光、作商贾打扮的中年汉子,带着两个伙计模样的人,大步走了进来。

这汉子声若洪钟,走路带风,一进门就嚷嚷:“快!给咱准备三间上房,再弄桌好酒好菜!跑了几天山路,可累散架了!”

他一边说,一边很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。

一股浓烈的、廉价的、刺鼻的檀香味,混合着……似乎是马车颠簸后留下的尘土气,扑面而来。

角落里的先生,浑身猛地一震,竹竿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他脸朝向那商贾的方向,墨晶眼镜下的嘴巴微微张开,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。

而那位号清虚子的道人,在商贾进门的一刹那,脸色微微一变,下意识地侧了侧身,将拿着书和符纸的手背到了身后,眼神闪烁,似乎想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。

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,瞬间再次绷紧。

白展堂眼尖,注意到清虚子这细微的动作,心里咯噔一下。

佟湘玉看看僵硬的先生,又看看新来的、嗓门极大的商贾,再瞅瞅眼神躲闪的道人,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额错咧,饿真滴错咧,饿就不该开这个客栈!这哪儿是造化,分明是连环套嘛!

那商贾见没人搭理他,有些不悦,提高了嗓门:“喂!掌柜的!听见没有?做不做生意了?”

郭芙蓉碰了碰身边的吕秀才,压低声音:“喂,秀才,你闻到了没?檀香味……还有,那道士好像有点不对劲啊?”

吕秀才若有所思:“嗯……此事必有蹊跷。子曾经曰过……”

莫小贝人小鬼大,眼睛滴溜溜地在先生、道人和新来的商贾之间转来转去,突然扯了扯佟湘玉的衣角,小声道:“嫂子,我感觉……好像又要出大事了!”

佟湘玉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,听着耳边商贾不耐烦的催促、小贝的预警、自己咚咚的心跳,终于忍无可忍,用尽平生力气,发出一声混合着陕西腔调的哀嚎:

“这——到——底——是——咋——弄——的——嘛——!”

那商贾被佟湘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愣住了,不满地皱起眉头:“你这掌柜的,好生奇怪!咱家要住店,你嚎个什么劲?”

瞎子此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,他猛地弯腰捡起竹竿,也顾不得指向谁了,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:“是他!就是这个味儿!檀香熏得人脑仁疼,还混着股……棺木的霉味儿!没错!那天晚上土地庙里,就是这个味道!”

唰!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从瞎子身上,转移到了刚进门的商贾脸上。

商贾被看得莫名其妙,继而大怒,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身旁的饭桌,震得碗碟乱跳:“放你娘的罗圈屁!哪来的老瞎子,敢咒你爷爷?什么棺木!咱家是做正经药材生意的!身上带点药香味怎么了?”

他身后两个伙计也撸起袖子,面露凶光,一副要动手的架势。

“药材?”瞎子尖声反驳,竹竿胡乱指着商贾,“你骗鬼!那晚你虽蒙着面,但这股子刻意用浓香也遮不住的土腥气和死人气,我绝不会闻错!你就是那个杀了镖师,抢了另外半张图的凶手!”

“凶手”二字一出,客栈里的温度骤降。

一些胆小的食客已经开始悄悄往门口挪动。

白展堂一个箭步挡在佟湘玉身前,低声道:“掌柜的,情况不对,你先带小贝回后院!”

他虽然心里也打鼓,但保护客栈和掌柜的是他的本能。

佟湘玉却一把推开他,叉腰上前,虽然腿还有点软,但客栈老板娘的气势不能丢:“嘛呢嘛呢!额这同福客栈是讲王法的地方!谁也不准动手!有啥话,给额说清楚!”

她先瞪了商贾一眼,又看向瞎子,“算命的!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凶手,有啥证据?就凭你那个……不管用的鼻子?”

她现在严重怀疑这瞎子的嗅觉和脑子都有问题。

瞎子急得跺脚:“证据?那半张藏宝图肯定就在他身上!搜一搜便知!”

商贾怒极反笑:“搜身?哈哈哈!好大的狗胆!你知道咱家是谁吗?就敢搜身?”

他斜睨着佟湘玉,“掌柜的,你这客栈还想不想开了?纵容一个疯瞎子污蔑客人?”

佟湘玉心里叫苦不迭,两边都惹不起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