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眼珠一转,看向一直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清虚子:“那个……清虚子道长,您看这事儿闹的……您给评评理?”
她心想,这道士刚才也被冤枉了,现在应该能说句公道话吧?
清虚子被点名,身体微微一僵,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:“无量天尊……这个……贫道乃方外之人,不问俗事。既然是一场误会,说开了便好,说开了便好……贫道还要去赶赴一场法事,先行告退……”
说着,他就要往门口溜。
“站住!”这次开口的却是郭芙蓉。
她一个闪身,拦在清虚子面前,双手抱胸,歪着头打量他,“道长,您这就要走啊?刚才这老头说火药啊藏宝图的时候,您可是急着证明清白。现在真的‘正主’maybe来了,您怎么反倒要跑了?莫非……是做贼心虚?”
她最近跟秀才学了几个半生不熟的洋词,正好用上。
清虚子脚步一顿,脸色更加不自然:“姑娘这是何意?贫道与此事毫无瓜葛……”
“毫无瓜葛?”瞎子突然阴恻恻地插话,墨晶眼镜转向清虚子,“道长,你方才听到‘火药’二字时,神色可不太对劲啊。而且,如果老夫鼻子没出问题,你身上除了檀香和书卷气,似乎……还隐隐有一股硫磺的味道?很淡,但逃不过我的鼻子。”
硫磺!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!
所有人的目光又“唰”地一下,聚焦到了清虚子身上。
清虚子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他强作镇定:“胡、胡说!贫道炼丹,接触些硫磺硝石有何稀奇?”
“炼丹?”商贾那边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,眯起眼睛盯着清虚子,“怪不得……我说怎么有点眼熟。去年在太原府,有个自称炼丹的道士,卷进了一桩库房失窃案,丢的就是一批军械!看来……是同一个人啊!”
他这话半真半假,更像是灵机一动的栽赃,意图把水搅浑。
清虚子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、你血口喷人!”
一时间,客栈里形成了诡异的三角对峙:一口咬定商贾是凶手的瞎子、被指认身上有硫磺味道且行为可疑的清虚子、以及凶神恶煞反咬一口的商贾。
同福客栈的几个人被夹在中间,只觉得信息量大得像佟湘玉的算盘珠子,噼里啪啦砸得人头晕眼花。
吕秀才抱着脑袋,蹲在地上:“乱了,全乱了!子曰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’,可现在这……知之乎?不知乎?”
李大嘴再次从厨房探出头,这次手里拿着锅盖当盾牌,小声问:“到底谁有藏宝图啊?还管不管饭了?”
莫小贝则兴奋地两眼放光,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觉得这比镇上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刺激多了。
白展堂脑子飞快转动,他低声对佟湘玉说:“掌柜的,这事儿邪门。瞎子鼻子灵得古怪,商贾来得太巧,道士又遮遮掩掩。我看……他们三个可能都不是好东西!那藏宝图和火药,万一是真的……”
佟湘玉一个激灵,瞬间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:这仨人要是在她这客栈里动起手,或者把什么瘟神引来了,她的同福客栈可就真成“同福火药桶”了!
就在这剑拔弩张、一触即发的关头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节奏分明、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拍掌声。
“啪、啪、啪。”
伴随着掌声,一个穿着六扇门低级捕快服,腰挎一把看起来永远拔不出来的破刀,帽子歪戴着的年轻男子,迈着八字步晃了进来,脸上挂着标志性的、有点傻气又有点精明的笑容。
“哎呀呀,这么热闹?老邢我来得真是时候啊!这是……唱哪出啊?”
邢捕头叉着腰,目光在瞎子、商贾、道人脸上扫过,最后落在佟湘玉身上,“佟掌柜,你们这儿……挺热闹啊?”
救星……不,是搅局的来了!
老邢的出现,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已经翻滚冒泡的油锅。
瞎子、商贾、清虚子三人表情各异,但都瞬间收敛了之前的激动或愤怒,试图表现出一种“没事人”的样子。
佟湘玉如同见了亲娘,差点扑过去抱住老邢的腿:“哎哟喂!邢捕头!您可来了!您再不来,额这客栈就要被拆咧!”
她赶紧竹筒倒豆子般,把瞎子认错人、商贾闯入、道人被指认有硫磺味的事情,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,重点强调了“火药”、“藏宝图”和“可能要飞上天”的关键词。
老邢一开始还端着官架子,听着听着,脸色就变了,尤其是听到“火药”二字,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——虽然那刀可能还不如李大嘴的锅铲好使。
他清了清嗓子,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:“嗯!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!竟有此事?你们三个!”
他指着瞎子、商贾和清虚子,“跟本捕头回衙门说清楚!”
那商贾率先叫起屈来:“官爷!冤枉啊!我就是个本分生意人,路过住店,就被这老瞎子平白无故污蔑是杀人凶手!您可得为我做主啊!”
他一边说,一边悄悄给老邢使了个眼色,手指在袖子里微微动了动,似乎暗示着什么。
老邢混迹官场底层,对这种小动作心领神会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是不是冤枉,回了衙门自然清楚!”
清虚子也连忙稽首:“捕头大人明鉴!贫道确是清修之人,与此事绝无干系!这瞎子嗅觉有异,所言不足为信!至于这位施主所言太原府之事,纯属子虚乌有!”
瞎子则激动地用竹竿点地:“捕头大人!老朽虽盲,心却不盲!我敢以性命担保,这商贾身上的味道,与那晚土地庙的凶手一般无二!还有这道士,身上的硫磺味绝非寻常炼丹所致!那批火药关系重大,若不及时查出,恐酿成大祸啊!”
三方各执一词,吵得不可开交。
老邢被他们吵得头大,挥舞着手臂:“安静!都安静!本捕头自有决断!”
他眼珠一转,有了主意,“这样!你们都说自己清白,对方有问题。那就……搜身!谁身上搜出藏宝图,或者……硫磺什么的,谁就有问题!”
搜身提议一出,商贾和清虚子脸色都微微一变。
商贾强笑道:“官爷,这……不太合适吧?咱家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……”
清虚子也拂袖道:“贫道乃出家之人,岂能受此侮辱!”
瞎子却立刻附和:“搜!尽管搜!老朽问心无愧!”
老邢一看这反应,心里更疑心商贾和道士了。
他把脸一板:“怎么?不敢让搜?那就是心里有鬼!来呀……”
他习惯性地想喊燕小六,才想起小六今天请假去给他七舅姥爷贺寿了。
他只好自己挽袖子,“本捕头亲自来搜!”
就在这时,谁也没注意到,一直缩在角落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吕秀才,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,想悄悄挪个地方,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张空椅子。
椅子腿摩擦地面,发出“刺啦”一声锐响。
这声音本来不大,但在紧张寂静的大堂里却格外突兀。
那商贾做贼心虚,以为有人要从背后偷袭他,吓得猛地一个激灵,下意识地伸手就往怀里掏去!
他这一掏,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!
就连老邢也吓得往后跳了一步,差点拔刀——虽然只拔出来一半。
然而,商贾从怀里掏出来的,并非什么匕首暗器,也不是藏宝图,而是一个……油光锃亮、还带着牙印的酱猪蹄!
众人:“……”
商贾看着手里的猪蹄,也愣住了,随即老脸一红,赶紧想把猪蹄塞回去,嘴里尴尬地解释:“呃……路上买的,没吃完……”
这滑稽的一幕,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。
郭芙蓉第一个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嘀咕:“嘿,这猪蹄卤得颜色不错,就是火候可能差点……”
老邢也觉得脸上挂不住,咳嗽两声,重新板起脸:“少废话!手里拿的什么?给本捕头看看!”
他上前一把夺过酱猪蹄,掂量了一下,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,除了肉香,确实没别的味道。
商贾松了口气,赔笑道:“官爷,您看,就是普通吃食……”
然而,老邢的眉头却皱了起来。
他拿着猪蹄,翻来覆去地看,尤其盯着那排牙印。
“不对啊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这牙印……怎么这么齐?像是……故意啃出来的?”
他这么一说,大家都好奇地凑过去看。
果然,那猪蹄上的牙印异常整齐均匀,不像正常人啃得那么狼藉,倒像是用模具刻意压出来的。
白展堂眼尖,指着猪蹄某处:“掌柜的,您看这儿!”
只见那整齐的牙印深处,靠近骨头的地方,似乎隐约透出一点不同于油脂和酱色的痕迹,像是……某种暗红色的朱砂?
佟湘玉也顾不得恶心,凑近仔细看,突然脸色一变:“这、这不是额上次去观里求的辟邪朱砂吗?咋会跑到猪蹄里头去咧?”
清虚子看到那朱砂,身体猛地一颤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老邢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,厉声喝道:“道士!这朱砂怎么回事?你认识?”
清虚子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来。
那商贾见状,眼神一狠,突然一把推开身边的老邢,伸手就向清虚子怀里的那本书抓去!
同时吼道:“把图交出来!”
几乎在同一瞬间,瞎子仿佛能看见一般,竹竿如毒蛇出洞,精准地点向商贾的手腕!
而清虚子则死死护住胸口,踉跄后退。
“好啊!果然有鬼!”
老邢虽然被推了个趔趄,但反应不慢,顺势就要去抓商贾。
场面瞬间大乱!
酱猪蹄掉在地上,被几只脚踩来踩去。
商贾的两个伙计也扑上来想帮忙。
郭芙蓉娇叱一声,摆开架势就要加入战团。
白展堂则护着佟湘玉和莫小贝往后躲。
吕秀才抱着头钻到了桌子底下。
李大嘴举着锅铲,不知该帮谁。
就在这鸡飞狗跳之际,谁也没注意到,那个引发了一切的始作俑者——算命瞎子,在点出那一竹竿后,并没有继续参与争斗,反而悄无声息地、极其灵活地退到了客栈最里面的阴影处,墨晶眼镜下的嘴角,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。
“都给我住手!”
一声更加威严、中气十足的暴喝,从客栈门口传来。
这声音蕴含内力,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,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。
只见门口站着一人,身材不算高大,但气场十足,面色沉肃,正是七侠镇第三十八任缁衣捕头——燕小六!
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衙役。
燕小六一手按在刀柄上,目光如电,扫过混乱的现场,最后落在邢捕头身上:“师傅!这、这、这是咋回事?我才离开多一会儿,就闹成这样?”
老邢如蒙大赦,赶紧跑到燕小六身边,指着商贾和清虚子:“小六!你来得正好!这两人,还有那个瞎子,他们……他们可能跟一桩大案有关!什么藏宝图、火药!”
燕小六一听“大案”,眼睛顿时亮了,腰板挺得更直:“哎——呀——!在我的地盘上搞事情?统统带回去!”
衙役们一拥而上,就要拿人。
那商贾和清虚子见势不妙,对视一眼,竟然同时暴起,商贾一拳逼退靠近的衙役,清虚子则袖中滑出一张符纸,口中念念有词,往地上一摔!
“嘭”的一声轻响,一股浓烈的、刺鼻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,笼罩了整个客栈大堂。
“咳咳咳!”
“我的眼睛!”
“不好!是障眼法!”
“别让他们跑了!”
烟雾中一片混乱,夹杂着咳嗽声、惊呼声和桌椅碰撞声。
白展堂反应最快,屏住呼吸,凭着记忆和听声辨位,直扑清虚子和商贾刚才所在的位置,但他只抓到了一把空气。
郭芙蓉则挥舞着双臂,试图驱散烟雾,却差点打到蹲在桌子底下的吕秀才。
过了好一会儿,烟雾才渐渐散去。
众人狼狈不堪,咳嗽着,揉着眼睛。
只见大堂里桌椅歪斜,碗碟碎了一地,那商贾和他的两个伙计,以及道人清虚子,已然不见了踪影!
一同消失的,还有那个算命的瞎子。
燕小六气得跳脚:“哎——呀——!人呢?跑哪儿去了?给我追!”
衙役们慌忙追出门去,但街上人来人往,哪里还有那四人的影子?
老邢捶胸顿足:“完了完了!到手的功劳……飞了!”
佟湘玉看着一片狼藉的客栈,欲哭无泪:“额滴碗!额滴盘子!额滴桌椅!这、这得多少银子啊……”
郭芙蓉扶着惊魂未定的吕秀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,疑惑道:“奇怪,那瞎子怎么也跑了?他不是揭发者吗?”
白展堂若有所思,走到刚才瞎子站立的位置,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——是那瞎子掉落的墨晶眼镜,其中一个镜片已经碎裂,露出后面……一双清澈明亮、丝毫不见混浊的眼睛!
“他……根本不是瞎子!”
白展堂举起那副破眼镜,沉声道。
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吕秀才恍然大悟,一拍大腿:“我明白了!子……子曾经曰过,‘视其所以,观其所由,察其所安,人焉廋哉?’这瞎子伪装目盲,取得我们初步信任,然后故意认错清虚子,引发混乱,等真正的目标——那个商贾出现后,他又煽风点火,制造三方对峙。最后趁乱,他和他的同伙,也就是那商贾和道士,一起演了这出金蝉脱壳的大戏!”
莫小贝眨巴着眼睛:“同伙?秀才哥哥,你是说他们三个是一伙的?”
“很有可能!”白展堂接口道,“那瞎子鼻子灵得反常,能精准分辨气味,更像是受过特殊训练。他先是冤枉清虚子,可能是在试探,或者想借我们的手除掉清虚子这个潜在的竞争者?等商贾进来,他立刻指认,但商贾的反应过于激烈,反咬清虚子,更像是互相配合,搅乱视线。最后那‘硫磺味’和‘朱砂猪蹄’,恐怕都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道具,目的就是让这场戏更逼真,最终在混乱中一起脱身!”
郭芙蓉皱紧眉头:“可是……他们图啥呢?搞这么大阵仗,就为了……跑路?”
佟湘玉心疼地捡起一个破碗碎片,没好气地说:“图啥?图额客栈的碗碟不值钱吗?这几个天杀的瓜怂!”
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大嘴,突然吸了吸鼻子,蹲下身,从那个被踩得稀烂的酱猪蹄旁边,捡起一小块粘着朱砂的、硬邦邦的东西。他凑近闻了闻,又用手掰了掰,疑惑道:“咦?这猪蹄里头……好像还夹着点别的东西?这质地……不像肉啊,倒像是……牛皮纸?”
牛皮纸?藏宝图?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大嘴手上那块油腻腻、沾着朱砂和口水的残骸上。
燕小六一个箭步冲过来,抢过那东西,仔细查看,果然在撕裂处,看到了细密的、人工绘制的线条痕迹!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:“图!藏宝图!虽然只有一小角,但这肯定就是他们说的那半张藏宝图!他们狗咬狗,把这宝贝落下了!哈哈哈!天助我也!这是我燕小六破获大案的铁证啊!”
老邢也凑过来看,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。
而同福客栈的众人,看着兴奋的燕小六,又看看满地狼藉,再想想刚才那跌宕起伏、真假难辨的一幕幕,只觉得身心俱疲。
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,有气无力地挥挥手:“嘛藏宝图,嘛火药,额都不管咧……展堂,算算今晚损失多少?小郭,秀才,赶紧收拾!大嘴,去做饭!饿死个人咧!”
闹剧似乎结束了,但留下的谜团却更多了。那三个(或者更多)人究竟是什么来头?他们真的是一伙的吗?另一张藏宝图在哪里?那批火药是否真的存在?而那个伪装成瞎子的男人,他最后那抹诡异的微笑,又意味着什么?
夕阳的余晖透过洞开的大门,照进一片混乱的同福客栈,光影斑驳,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,江湖风波,从未远离这个小小的“江湖”。而对于佟湘玉来说,眼下最重要的,是赶紧把客栈收拾干净,不然明天可咋做生意嘛!
“额错咧,饿真滴错咧……”佟湘玉的哀叹,再次幽幽地响起,融入了七侠镇寻常又不寻常的黄昏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