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都洛阳的腊月,风雪似乎永无止息。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坚硬的雪粒,抽打着这座权力之城的每一个角落,也将越王李贞父子掀起的短暂波澜彻底冻结、掩埋。然而,这场仓促起义的余波,却化作了更为酷烈的寒流,席卷向所有被怀疑与李唐宗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们。
铜匦告密之风愈演愈烈,周兴、来俊臣的诏狱人满为患。韩王李元嘉、鲁王李灵夔等参与密谋或仅被怀疑的宗室元老,或被赐死,或被迫自尽,其家眷子弟或流放岭南烟瘴之地,或没入掖庭为奴。刀光血影之下,李唐宗室被进一步清洗,残存者无不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往日煊赫的皇族气象,已在连番打击下荡然无存。恐怖如同无形的冰层,冻结了神都的街巷,也冻结了无数人的心。万象神宫依旧在风雪中日夜赶工,那日益清晰的轮廓,在血色映衬下,更像是一座即将竣工的、属于武周的新朝祭坛。
在这片肃杀中,薛绍的葬礼悄然举行。没有浩大的仪仗,没有百官的车马,只有寥寥数名薛氏旧仆与少数几位碍于情面、冒险前来吊唁的远亲。送葬的队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凄冷,白色的魂幡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,如同无声的哀嚎。棺木朴素,甚至显得有些寒酸,与驸马都尉的身份格格不入。
太平公主一身缟素,静默地走在棺椁之后。风雪扑打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,染白了她的眉睫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没有哭泣,没有呼喊,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,只是微微仰着头,看着那具承载着她昔日所有欢愉与温暖的棺木,在泥泞的雪地里艰难前行。她的目光空洞而遥远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,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,那个执手相伴、笑靥如花的自己,以及那个温润如玉、为她折梅簪发的少年驸马。
冰冷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鬓发上,缓缓融化,顺着脸颊滑落,像泪,却比泪更冷。袖中,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,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,刺破肌肤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,这痛楚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,支撑着她没有在这彻骨的寒意中倒下。
葬礼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墓地草草结束。黄土混合着冰雪,迅速掩盖了那具单薄的棺木,也彻底埋葬了太平公主一生中最明媚无忧的时光。她没有在墓前过多停留,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新堆起的坟茔,只是默默转身,在侍女的搀扶下,登上了返回公主府的马车。
夜色,在风雪中如期而至。公主府内,没有了往日的丝竹管弦,没有了温暖的灯火通明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旷与死寂。太平公主屏退了所有侍从,独自一人,立于庭院之中。
寒风如刀,卷着雪沫,肆意吹拂着她单薄的素服,勾勒出她消瘦的身形。她仰起头,任由冰冷的雪花扑面而来,目光却穿透漫天风雪,遥遥望向皇城方向——那里,万象神宫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与雪幕中若隐若现,如同一头蛰伏的、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巨兽。
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涌:薛绍手把手教她临帖的专注,两人在曲江池畔策马同游的欢笑,他在月下为她吹奏《凤求凰》时的温柔眉眼……那些鲜活而生动的温暖,与眼前这冰冷的现实、与母亲那冷酷决绝的面容、与薛绍在狱中可能遭受的折磨与最终的惨死,交织碰撞,将她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纯真,在残酷面前不堪一击。幸福,在权力面前如同泡沫。
她终于明白,在这座吃人的宫廷里,眼泪和哀求换不来怜悯,天真和爱情只会成为被利用和牺牲的弱点。母亲用薛绍的血,给她上了最深刻、也最残忍的一课。
一股混杂着刻骨悲痛、对母亲难以释怀的怨恨,以及一种对权力本质懵懂而冰冷的领悟,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悄然滋生、汇聚。她知道,那个会撒娇、会任性、相信世间美好、沉浸于儿女情长的太平公主,已经随着薛绍一同被埋进了那座冰冷的坟墓。
从今往后,活着的,是一个必须独自面对风雨,必须学会在这血腥的棋局中生存,甚至……要学会执子的太平公主。
一片硕大的雪花,悠悠扬扬,最终落在她乌黑如墨的鬓边,停留片刻,缓缓融化,渗入发丝,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。那冰凉,如同她已然流干、彻底冰封的泪水。
风雪依旧,夜色正浓。属于武周的、漫长而寒冷的时代,刚刚拉开它的序幕。而她,已被迫站上了这黑暗舞台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