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月将尽,公主府的庭院里,连日的积雪在稀薄的日光下开始消融,檐角滴落的水珠敲在青石板上,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嗒嗒声,如同为逝去的时光敲着最后的丧钟。融雪时分的寒意,比大雪纷飞时更甚,丝丝缕缕,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殿阁的每一个角落,也渗透进人心深处。
太平公主独自坐在内室临窗的软榻上,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,却依旧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难以驱散的冰冷。窗外是渐渐显露出的、被雪水浸润得颜色深沉的枯枝与屋瓦,了无生机。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白玉佩,那是薛绍昔日赠她的生辰礼,触手生温,却再也暖不了她的心。
薛绍死后月余,极致的悲痛如同海啸,曾将她彻底淹没。她哭过,怨过,恨过,甚至想过随之而去。但那些激烈的情绪,在日复一日的死寂与寒冷中,终究如同这窗外的积雪,慢慢融化、沉淀,留下的是更为坚硬、更为冷彻的冰层,覆盖在心田之上。
她不再整日以泪洗面,但那双曾盛满星河与娇憨的眸子,也失去了所有光彩,变得幽深而平静,平静得近乎可怕。那里面不再有对母亲的孺慕与依赖,不再有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,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。她反复咀嚼着那场变故的每一个细节:母亲冰冷的目光,婉儿无奈的叹息,狱中传出的模糊死讯,以及葬礼上那刺骨的寒风与单薄的棺木。
“权力……”她唇间无声地溢出这两个字,舌尖尝到的是血与泪混合的咸涩。就是这东西,夺走了她的夫君,碾碎了她的幸福,也让母女亲情变得如此苍白可笑。她曾以为自己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,可以永远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,恣意欢愉。如今才明白,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,所谓的尊贵与宠爱,不过是镜花水月,一触即碎。没有自己的力量,便永远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,连最珍视的人都保护不了。
她缓缓起身,走到梳妆台前。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、清减,却意外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的面容。眉宇间锁着淡淡的痕迹,那是痛苦刻下的印记。她的目光落在镜旁那盒打开着的、颜色已有些干涸的胭脂上——那是她月前愤而画下血梅时所用的。
迟疑了片刻,她伸出纤细的指尖,蘸取了那抹暗红。冰凉的触感传来。她没有再画上任何形状,只是用那指尖,缓缓地、用力地,在自己光洁的眉心反复擦拭。动作起初有些滞涩,带着某种不甘与祭奠的意味,但渐渐地,变得坚定而决绝。
那抹刺目的红,一点点淡去,最终消失不见,只留下一片略显苍白的肌肤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
她看着镜中那个眉间再无半点修饰、眼神冷冽如寒潭秋水的自己。旧日的太平,那个会为了一支新簪欢喜雀跃,会为了一句情话脸红心跳,会扑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太平,已经随着那抹血红的消逝,被彻底埋葬了。
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眶,却并未落下。她强行将它们逼了回去,任由那酸涩的痛楚在胸腔里冲撞。她知道,从今往后,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。
镜中的女子,面容依旧年轻美丽,但眼底深处,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。那是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坚硬,一种被背叛洗礼过的清醒,一种在废墟之上悄然萌生的、冰冷的生机。
她不再是被保护者,不再是无忧无虑的观赏之花。她必须成为藤蔓,哪怕生长于悬崖峭壁,也要学会自己寻找依附,积蓄力量,甚至……在未来的某一天,拥有绞杀对手的能力。
雪水依旧在窗外滴答作响,心上的寒冰却已凝结成甲。泪已干,血未冷,只是化作了无声的誓言,铸就了一副全新的、足以在这吃人宫廷中活下去的躯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