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章 不是数字(1 / 2)

雨水顺着女人额前的乱发滴落,混着她眼里的什么东西,一起砸在地面的积水里。

她是阿珍嫂,菜场角落那个永远边杀鱼边和人吵架的女人,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。

可现在,她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张被水泡烂的砂纸。

“这是我男人死的赔款协议,”她又重复了一遍,仿佛不这么说,自己就会忘记这个事实,“还有他……他每天记的工时本。”

陈景明蹲下身,没有先碰那份代表着一条生命终结的法律文件,而是先捡起了那个被油污和汗渍浸透的硬壳笔记本。

他能感觉到,这本子的重量,远不止纸张。

阿珍嫂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,话语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:“他从架子上摔下来的那天……工头说,他那天早上忘了打卡,系统里没记录,就不算出勤……不算工伤……”

陈景明的手指抚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,翻开了其中一页。

借着王强手机的手电光,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中:“第八十七天,晴。腰疼得站不住,像断了。想娃了。”

字不难看,但每一笔的收尾都带着一丝因无力而产生的颤抖。

陈景明闭上了眼,将全部心神沉入指尖触碰的纸张。

那股熟悉的、来自另一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痛楚,如电流般涌入他的身体。

“嗡——”

锅炉房那面刚刚沉寂下去的墙壁,毫无征兆地,亮了。

没有之前那般血色滔天,而是浮现出三个巨大、厚重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刻上去的字。

【他疼过!】

这三个字,像一个沉默的惊叹号,烙印在墙上,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光。

“我摸到了!”小林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扑了过去,他的指尖在墙上那三个凸起的字迹上飞快地滑动,声音里充满了震惊,“这次的痕迹……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深,都烫!景明哥,它停留了快五分钟!还在!”

王强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,又看看身边已经泣不成声的阿珍嫂,狠狠地将嘴里的烟屁股吐在地上,用脚碾灭。

角落里,一直沉默不语的退休打字员老赵,缓缓摘下手上那双为了保护手指而戴的白手套。

他的十个指尖,因为连日不停的誊抄,已经磨出了血泡,有的甚至已经溃烂。
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拿起一支笔,铺开一张新的纸,对着墙上那三个字,一笔一划,极其郑重地开始誊抄。

仿佛他抄下的不是字,而是一个人存在过的最后证明。
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上海,陆家嘴。

“信衡评估”数据中心的无菌环境里,只有服务器风扇发出的单调嗡鸣。

首席审计师魏承志的目光,如手术刀般精准地锁定在屏幕上一条异常的数据流上。

一个名为“陈景明”的账户,近期频繁与多个高风险信用群体发生小额、非商业性质的资金往来。

这些群体的标签在他眼中自动浮现:【尘肺病家庭】、【断指工友互助会】、【p2p受害者联盟】……

“有意思。”魏承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他十指如飞,迅速调取了陈景明的个人银行流水。

“典型的情绪负资产携带者。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下了结论,仿佛在诊断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例。

他转身,在身后那面巨大的白色玻璃墙上,用红色马克笔写下了一行新的公式:

【心理创伤x未偿还贷款=社会清除优先级】

这套由他亲手建立的、冷酷而高效的算法模型,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。

它能精准地剔除系统中的“坏账”,无论是金融上的,还是社会意义上的。

然而,当晚回到家,那间空旷得只有回声的公寓里,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母亲的遗物盒。

盒子深处,一张泛黄的童年全家福滑了出来。

照片的背面,是母亲清秀而无力的笔迹:“志儿,妈妈不是没用,是撑不住了。”

魏承志死死盯着“撑不住”那三个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

房间里的感应灯因为他长时间的静止而熄灭,将他吞入一片黑暗。

黑暗中,他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,对自己说:“我不是要杀你们……我只是怕变成你。”

锅炉房里,陈景明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
他通过仅有的几个还保持联系的老乡,在几个外卖骑手和货拉拉司机的匿名群里,发布了一条极其隐晦的暗语:“老地方,想找人聊聊那些没给报销的伤。”

第二天下午,一个穿着蓝色骑手服的年轻小伙,借口送外卖,送来一个包裹。

里面没有餐食,只有一个磨损严重的护膝,一张膝盖摔得血肉模糊的照片,和一张纸条。

“那次送餐超时,被平台罚款,客户投诉到我差点被开除。其实是因为我在路上扶了一个摔倒的老人。”

当陈景明将这段口述和照片信息录入他那台破旧的电脑时,墙面再次起了变化。

一行细长的字迹浮现出来,像是用针刻上去的,带着一股子委屈和不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