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片应声而落,露出的不是想象中的空洞,而是一抹被岁月尘封的幽暗。
陈景明的指尖探入,触到了一叠粗糙、僵硬的纸张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夹出,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,他几乎能“闻”到那股属于二十年前的、廉价信纸混合着霉变的味道。
这是一封信,或者说,是一封从未寄出的信的草稿。
纸页早已泛黄发脆,仿佛一触即碎。
他将信纸展开,缓缓凑近脸庞,用那双早已无法聚焦的眼睛,去感受上面的字迹。
他的指尖,那双能读懂世间最细微凸起的指尖,在纸上轻轻滑过。
每一个字,都是一个凹陷,一个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下的痕迹。
“哥,你好吗?我的头发又掉了好多,小梅姐说,光头也好看,像电视里的小和尚。可是我不想当和尚。”
“哥,你说等我好了,就带我去上海看灯。是那种很高很高的楼上,一闪一闪,像星星一样的灯吗?我梦见你带我去了,我们站在云彩上面,整个城市都在我们脚底下发光。”
“哥,化疗好痛,我有时候偷偷把药吐掉,你不要告诉妈妈。”
字迹到这里,开始变得凌乱、颤抖,最后几行几乎无法辨认,只是反复地、深深地刻着同一个词。
“看灯……看灯……看灯……”
陈景明的手指停在“看灯”那两个字上,久久没有移动。
那两个字,像是两个滚烫的烙印,透过他的指尖,一直烫到他心脏最深处。
黑暗中,他仿佛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,趴在病床上,用一支快要写不出墨水的圆珠笔,一笔一划,将自己最后的愿望,钉在纸上。
寂静的老屋里,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旋律。
“……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,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……”
是童声。清脆,稚嫩,带着一丝跑调的天真。
那是妹妹的声音。
他猛然记起,那是赵小兰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,总是在病房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旁,跟着电台哼唱的《东方之珠》。
她唱得断断续续,总也记不全歌词,却一遍遍地重复着,仿佛那就是她想象中上海的模样。
歌声在耳边盘旋,与信纸上那两个字重叠、共振,最终汇成一把尖锐的锥子,狠狠刺入他的太阳穴。
陈景明猛地从床沿站起,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轻微摇晃。
他摸索着掏出手机,划开屏幕,点进了备忘录。
黑暗的房间里,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。
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,在那片虚拟的白板上,用指尖飞快地敲下了第一行字。
【生存账本·第一条:2003年冬,为凑妹妹赵小兰第五次化疗费,我在宝安电子厂替人代班,连续七天七夜未曾合眼。
第七天凌晨,我梦见她站在陆家嘴的霓虹灯下对我笑。】
这是他第一次,主动开启那个纠缠了他半生的“标签系统”,不是被动地“看见”,而是主动地、反向地从自己灵魂最深处,提取那些被死死压抑的创伤记忆。
每一个词语敲下,都像一根钢针扎进神经,但他没有停下。
这不再是被动的审视,而是一场主动的清算。
做完这一切,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他点开那个已经沉寂多年的、由老乡和工友组成的“城中村旧友圈”,发了一条极其简短而隐晦的消息。
“找个能写字、不怕累的人。干点没人记得的事。”
消息发出,石沉大海。
次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,一阵急促的雨点敲打着窗户。
陈景明的老屋门被叩响了,三下,不轻不重,带着一种特有的迟疑和坚定。
来人是小林,那个在开学典礼上默默站在角落的年轻人。
他身上带着清晨的湿气,背上是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,里面鼓鼓囊囊。
“景明哥,我来了。”小林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看不见路,但我能听见纸上的疼。”
他没有多余的寒暄,从包里掏出一台老旧的录音机和一盘磁带,按下播放键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我是……王二顺……工号……忘了……那天……架子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,一个虚弱的男声断断续续地响起,那是小林的父亲,一个尘肺病晚期工人在生命尽头,对自己工伤经历的口述。
每一个字,都伴随着肺部风箱般破败的杂音。
陈景明没有说话,他伸出导盲杖,杖尖轻轻触碰在老屋那面斑驳的土墙上。
他闭上眼,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耳边那段录音和冰冷的墙面上。
一秒,两秒。
刹那间,那面干燥的土墙仿佛活了过来。
就在杖尖触碰的位置,一缕暗红色的、如同铁锈干涸后的痕迹,从砖石的缝隙里缓缓渗出,扭曲着、挣扎着,最终凝聚成四个字。
【憋着没哭】
那四个字,像一道刚刚凝固的伤口,在墙上停留了足足三分钟,才缓缓淡去,仿佛被墙体重新吸收。
陈景明和小林没有对视,但他们都知道,某种被禁锢了太久的东西,已经破界而出。
王强是第三个被卷进来的人。
他听说陈景明要把废弃了几十年的锅炉房改造成什么“档案室”,二话不说,带着两个工人,扛着撬棍和电焊机就来了。
“你他妈疯了?”王强一边用氧气切割烧开生锈的铁门,一边冲着屋里的陈景明大吼,“现在谁还留那些破纸?一张照片,一段视频,不比这玩意儿强一百倍?你这是跟时代对着干!”
火花四溅中,锅炉房沉重的铁门轰然倒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