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“妈”字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瞬间刺穿了陈景明刚刚在村庄里建立起来的短暂安宁。
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按下了接听键,电话那头传来的,却是母亲压抑到极致的、几乎碎裂的哭声。
父亲,出事了。
清晨六点,第一缕阳光费力地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霾,却被icu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。
病房里只有永恒的、冰冷的人造光,和监护仪永不疲倦的滴答声,像秒针在生命最脆弱的边缘上行走。
陈景明坐在父亲陈大山的病床边,已经三天三夜。
他的眼眶深陷,布满血丝,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。
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叠从老家床下翻出来的汇款单存根,纸张泛黄,边角卷曲,每一张都散发着岁月尘封的气息。
第一张,2003年,春季学期,三百元。
收款人一栏,写着“陈家庄小学匿名贫困生”。
最后一张,2023年,秋季学期,两千元。
收款人变成了“麦田学堂流动儿童助学金”。
整整二十年,一笔未落。
这个在他记忆里,一辈子只会板着脸,连夸他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男人,这个因为他当年执意要去上海而半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的父亲,竟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方式,当了二十年的“善人”。
陈景明下意识地滑开手机,相册里最新的照片,是上周儿子晨晨的视频截图。
小家伙举着一张数学卷子,脸上的表情一半是委屈,一半是炫耀。
“爸爸,我考了89分,差一点就及格了!”
陈景明猛然想起,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皱起了眉头,脱口而出:“怎么又差一点?你就不能上点心吗?”他甚至没听完儿子后面结结巴巴的解释,就以工作忙为由挂断了视频。
那一刻,他与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,在手机屏幕的倒影里,诡异地重合了。
一阵锥心的刺痛从胸口蔓延开来。
他轻轻握住父亲布满老年斑和针孔的手,那只曾经能轻易抡起百斤麦袋的手,如今却冰冷而无力。
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父亲皮肤的瞬间,那熟悉的、只有他能“看”见的标签系统,骤然激活。
这一次,不再是外界的标签,而是穿透了血缘与时光的代际洞察。
父亲干瘦的身体上,仿佛重叠浮现出三个半透明的身影。
第一个,是青年时的父亲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衫,扛着锄头蹲在田埂上,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。
他头顶的标签是【种地的儿子】。
第二个,是中年时的父亲,坐在昏暗的灯光下,就着一杯劣质白酒,一遍遍数着一沓零碎的钞票,那是准备寄给陈景明的学费。
他头顶的标签是【扛债的父亲】。
第三个,就是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,喉结在干瘪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,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他头顶的标签是【说不出爱的男人】。
三道身影之上,无数猩红如锁链的词条,将他层层缠绕,勒入骨髓:“【我不配当榜样】”、“【我说不出鼓励的话】”、“【怕你不如人,又怕你比我强】”、“【这辈子就这样了】”……
陈景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扼住了。
原来,父亲一生的沉默,不是冷漠,而是一座由自卑、愧疚和笨拙的爱筑成的牢笼。
“家属,查房时间。”
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副院长孙建国带着两名医生走了进来,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目光锐利如手术刀。
陈景明回过神,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,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本从家里带来的、父亲最爱听的评书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。
他正下意识地低声念着第三章的开头:“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,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……”
“家属,请控制你的音量。”孙建国眉头紧锁,语气不容置喙,“icu需要绝对安静。这是医院,不是故事讲堂。”
陈景明抬起头,眼睛里的红血丝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偏执:“孙院长,我爸他……他喜欢听这个。以前在地里干活,就爱听收音机里的评书。”
“喜欢不等于需要。”孙建国冷冷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数据,“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导致血压和心率的异常。我们的目标是维持生命体征平稳,而不是满足病人的喜好。”
他转身准备离去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床头柜上,陈景明那个摊开的笔记本。
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字:“爸,我想跟你聊聊小时候的事,从你第一次教我割麦子开始。”
孙建国的眼神在那行字上停留了零点五秒,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闪过,但他什么也没说,带着团队走向了下一个床位。
夜深了,医院的走廊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。
陈景明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冰咖啡,转身时,看到二柱子独自一人蜷缩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他嘴里正机械地哼着一首早已走调的民谣,旋律单调而悲伤。
二柱子的弟弟,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,因为工地事故成了植物人,就住在父亲隔壁的床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