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需要被守护。
这个念头在陈景明脑中并非一闪而过,而是像雨后初晴的阳光,穿透云层,将那片泥泞的工地、那些疲惫的人影,镀上了一层坚定的金色。
主体结构完工的那天晚上,工地上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静谧。
雨停了,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新浇筑水泥的微涩味道。
王强手下的工人们领了双倍工钱,三三两两地散去,只留下巨大的电梯井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,蛰伏在楼栋的怀抱里。
陈景明站在设备间门口,看着崭新锃亮的控制主机和一排排复杂的线路,对同样在场的王强、老吴和社工小唐说:“今晚最关键。南方的回南天,湿气重,万一主板受潮,前功尽弃。而且设备刚进场,得防着点小偷小摸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,“我提议,咱们‘共守夜’,每家派个人,轮班值守二十四小时。”
这个提议没有遇到任何反对。
这栋楼里的人,早已被这场漫长的施工拧成了一股绳。
“我来!”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,坚定得有些突兀。
所有人回头,是孙桂芳。
她穿着一件干净的旧外套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里那种游离的恐惧已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、几乎是固执的决绝。
“我守最冷的那班,凌晨三点到五点。”
社工小唐下意识地想劝阻:“孙姐,你身体吃不消……”
孙桂芳摇了摇头,她的视线越过众人,望向自家紧闭的房门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:“以前我总怕别人靠近他,怕吵,怕闹,怕一点点动静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嘴角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“现在……我想让整栋楼都知道,他在。他一直都在。”
凌晨三点的设备间,寒气从水泥地面丝丝缕缕地往上冒。
孙桂芳抱着手臂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主机上闪烁的绿色指示灯,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火焰。
她忽然瞥见,设备箱旁边放着一个保温瓶,瓶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。
她凑过去,借着指示灯的微光,看清了上面清秀的字迹:“孙姐,喝口热水。——小陆”。
是那个听障设计师。
孙桂芳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,指尖传来纸张的温度,似乎还带着那个年轻人手心的温热。
她没有动那瓶水,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揭下来,仔仔细细地折好,回到家,轻轻塞进了儿子小宇的枕头底下。
同一时间,陈景明正像个幽灵般在电梯井内作业。
他戴着安全绳,悬吊在半空,用一把软毛刷,将一种混合了胶水的灰色粉末,均匀地涂刷在井道四壁。
那粉末,是他托老家亲戚从村子后山挖来的萤石,磨了整整一天一夜,用快递加急寄到上海的。
那是麦田边上,孩子们童年时用来在夜晚照亮小路的“月光石”。
涂刷完毕,他悄然回到设备间,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盒子接上备用电源。
他闭上右眼,按下了启动键。
一阵人耳无法听清的低频震动,顺着钢筋结构,如水波般无声地传递至每一层的地板、墙壁。
这不是声音,而是一种共鸣。
六楼,半梦半醒的赵爷爷忽然睁开眼,他望着天花板,那里似乎有几点微弱的光斑在闪烁。
他喃喃自语:“这光……像我娘坟前的磷火,她说她会回来看我。”
五楼,独自守着空房的李阿姨在梦中翻了个身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:“老头子,我梦见你说,‘咱家也有灯了’,这下你晚上回来,不怕摸黑了……”
没有人说话,但那一夜,整栋楼的人都醒了。
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,在黑暗中感受着那份源自建筑骨架深处的、轻微而持续的共振,仿佛整栋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胸腔,所有人都听到了它沉稳的心跳。
王强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。
焊接最后一节轿厢轨道时,他突然捂住嘴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当他挪开手时,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。
身边的助手吓坏了,抢着要去夺他手里的焊枪:“强哥!你别干了!去医院!这活我来!”
“滚开!”王强一把推开他,声音沙哑得像破锣。
他用袖子胡乱抹去嘴角的血,重新举起焊枪,却把电流调到了最低档。
焊花不再那么刺眼,变得柔和而绵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