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玻璃上,清晰地映出了对面楼顶李阿姨的身影。
李阿姨正弯着腰,仔细地给一盆吊兰浇水,阳光洒在她身上,动作轻柔而专注。
那个姿势,那个侧影,和十年前的某一个下午,她抱着小宇在阳台上喂奶的姿势,倏地重叠在了一起。
那一刻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,疼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缓缓放下菜刀,拿起手机,解锁,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,最终点开了那个她屏蔽了无数次的业主微信群。
群里,阿珍还在不知疲倦地更新着“电梯共建基金”的众筹进度。
孙桂芳面无表情地向上滑动,找到那个被置顶的收款二维码,长按,点击——保存到相册。
天刚蒙蒙亮,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划破了小区的宁静。
一辆黄色的挖掘机,像一头钢铁巨兽,堵在了老楼前的巷子口。
几个穿着“宏发建筑”工服的壮汉跳下车,为首的光头叼着烟,嚣张地喊:“哪家要装电梯?一楼没点头,我看谁敢动第一铲土!”
王强带着两个兄弟闻声赶到,他那条打着石膏的腿还架在轮椅上,脸色因连日的操劳而显得灰败。
“我们有街道的批文,有全体业主的签字,”他声音沙哑,却字字清晰,“你们是哪个单位的?想干什么?”
光头轻蔑地吐了口烟圈:“甭管哪个单位,爷们儿今天就是来主持公道。低层住户的权益,不能就这么被你们欺负了!”
话音未落,挖掘机的长臂猛地抬起,作势就要向预留的井道位置砸去。
“住手!”
王强嘶吼一声,竟猛地推开身旁的兄弟,连人带轮椅,直接滚到了挖掘机冰冷的履带前。
他仰面躺在地上,碎石硌着后背,那条伤腿直挺挺地横着,像一道脆弱的防线。
“我这条腿,就是瘫在工地上断的。我不想再看着有人,活生生被埋在楼上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重锤砸在每个围观者的心上,“想挖,就从我身上压过去。”
光头的脸色变了。
周围的居民越聚越多,有人开始拿手机拍摄。
阿珍不知从哪儿挤了出来,振臂高呼:“装电梯!我们要活路!”
“要活路!”人群中,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句,随即,应和声此起彼伏。
最终,还是街道办的王干事和派出所的民警赶来,强行调停。
挖掘机退走了,那伙人也灰溜溜地离开,只留下一句“不算完”。
人群散去时,王强撑着轮椅想坐起来,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,一口暗红的血咳在了手心。
他不动声色地抹掉,回头冲着赶来的陈景明,虚弱地比了个“好”的手势,咧嘴一笑,比哭还难看。
深夜,陈景明再次回到天台。
他翻开那个破旧的笔记本,借着手机光,看着那张泛黄的麦田照片。
照片边缘,被他指尖渗出的血染红的面积更大了,几乎盖住了角落里,童年时王强那张咧嘴大笑的脸。
他拨通了李娟的视频电话。
屏幕那头,是深圳凌晨两点依旧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隔间。
李娟显然也是刚结束加班,脸上带着疲惫,正轻手轻脚地给发烧的儿子额头上换一片退烧贴。
“你说,我们是不是……太较真了?”陈景明轻声问,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,“为了一部电梯,把自己搞成这样,值得吗?”
李娟抬头,透过屏幕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,看着他身后上海无边的夜色。
她沉默了片刻,然后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“你们不是在装一部电梯。你们是在替所有在大城市里说不出苦、喊不出疼的人,用自己的血和骨头,把‘活下去’这三个字,重新钉进这片冰冷的水泥地里。”
话音刚落,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轻微而持续的金属摩擦声。
那声音不同于白天的喧嚣,带着一种精密的、克制的节奏感,像钟表匠在深夜里调试机芯。
是第一根静音轨道支架,正被工人们用手动葫芦,缓缓吊入狭窄的井道安装位。
风穿过空荡荡的楼道,盘旋而上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这个周末,将是整个工程最关键的节点,也是对所有人性与承诺的,第一次真正检验。
一切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