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景明走上证人席。
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看向法官或律师,而是凝视着被告席的角落。
那里坐着一个人,全程低着头,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影子里。
程远山。
陈景明没有念稿,他只是向书记员递交了一个u盘。
“我请求播放一段视频。”
法官犹豫了一下,但看到小刘律师和医保局王科长同时投来的恳切目光,他点了点头。
幕布再次亮起。
没有声音,只有流动的、冰冷的视觉数据。
画面中央,是一个像素化的少年跪在医院走廊里,他身上不断弹出、碎裂、重组着各种标签——“农村户口”“单亲家庭”“成绩中等”“潜在不稳定因素”。
这些标签像一条条锁链,层层叠叠,最终汇合成一个巨大的、血红色的标签——“低社会价值”。
少年哀求的口型,与这个标签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。
紧接着,画面切换,一个成年男人的剪影出现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,他正在操作一个系统,将类似的标签,贴在一个个申请理赔的id上。
全场死寂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“肃静!”法官的眉头紧紧皱起,“证人,请解释这段视频的来源。这不符合传统证据的呈现形式。”
“法官大人,”小刘律师站了出来,“它的来源,是一名亲历者无法磨灭的记忆还原。我们承认,它或许不符合《证据法》关于原始性、合法性的所有规定。但它揭示了一个远比合同条款更重要的事实——制定规则的人,往往带着自己过去的创伤,在无意识地报复这个世界。算法没有偏见,但创造算法的人有。”
书记员埋头飞速记录,在巨大的心理冲击下,笔尖用力过猛,嘶啦一声,划破了庭审记录的纸页。
就在被告律师准备以“伪造证据”为由提出抗议时,小刘律师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他看了一眼,眼中精光暴射。
“法官大人,我方刚刚收到一份来自‘安k保险’内部的匿名证据!”他高高举起手机,“一份名为‘情绪稳定性降级模型’的后台训练日志!”
他清了清嗓子,当庭宣读摘要:“日志显示,该模型被训练用于识别并降低特定用户的赔付优先级。例如,在三十天内,搜索‘癌症治愈率’‘靶向药价格’‘医疗贷款申请’等关键词超过十次的用户,其‘情绪稳定性’评级会自动降低一级。评级过低者,系统将自动触发‘补充材料审核’流程,以拖延理赔时间,促使其主动放弃。”
“哗——”
旁听席彻底炸开了锅,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法庭的屋顶。
这不再是冰冷的条款,而是赤裸裸的、针对人性最脆弱时刻的精准打击。
就在法官的法槌即将再次落下时,法庭外,城市的脉搏也随之跳动。
从浦东到闵行,从静安到徐汇,三百七十家与阿珍的社区团购有过合作的药店,它们的电子显示屏在同一秒,同步闪烁,抹去了所有的药品广告,只剩下一行猩红的大字,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,烙印在城市的肌体上:
“你越害怕生病,就越不配治病。”
法官宣布暂时休庭。
走廊里,医保局的王科长独自坐在长椅上,背影佝偻。
他的手机屏幕亮着,是李娟刚刚发来的一条信息,没有称谓,只有一句话:“我们知道,这几年您退回了多少封尘肺病人的求助信。”
王科长盯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
那些信件的重量,仿佛此刻才全部压在他的脊椎上。
他缓缓站起身,第一次,在所有人面前,挺直了腰。
他没有走向休息室,而是转身,走向了书记员办公室。
他推开门,对里面那个被刚才一幕吓得脸色发白的年轻书记员说:“同志,麻烦一下,我有一份补充材料,要以个人名义提交。”
他从公文包的最夹层里,取出一封早就写好、却始终没有勇气寄出的信。
信的结尾,是他的亲笔签名和红色的指印。
上面写着:“关于‘安康保’涉嫌利用医保数据进行不当风控的举报材料,经我核实,情况属实。我签字了。哪怕我明天就被开除。”
法庭之内,灯光依旧。
被告席空无一人,原告席上的药瓶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法官独自一人坐在审判席上,面前堆着山一样的证据:李娟的分析报告,陈景明的“记忆”录像,ai审核员的后台日志,以及王科长刚刚递上来的、那封赌上职业生涯的举报信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拿起那张被书记员笔尖划破的庭审记录。
那道裂痕,从“记忆还原”开始,贯穿了“情绪降级”,最终停留在空白的判决意见栏前。
一道小小的裂口,却仿佛预示着,某种坚不可摧的秩序,已经开始崩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