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雷霆并非来自天际,而是从人心的大地深处,破土而出。
上午九点,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,人潮已如缓慢涨起的灰色海浪。
他们没有标语,没有口号,只是沉默地站着。
阳光穿过行道树的缝隙,照在他们胸前挂着的透明小药盒上,那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药片,像一枚枚廉价而残酷的勋章,折射出斑斓的光影。
每一道光,都代表着一个被精算师定价的人生。
陈景明扶着王强从出租车上下来。
王强的脸色比昨天更差,眼窝深陷,但眼神却亮得惊人,像两簇在寒风中绝不熄灭的火苗。
他拒绝了轮椅,坚持拄着拐杖,一步一步,像是在丈量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征途。
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法院门前的台阶时,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来,精准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车窗降下,一个戴着金链子、皮肤黝黑的男人探出头,那张脸是王强再熟悉不过的——一个他曾经跟着混过饭吃的包工头。
“强子,”男人脸上堆着油滑的笑,手里捏着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,“何必呢?程总说了,过去的事,是他手下人不懂规矩。只要你今天不进去,这个,”他把信封递出来,拍了拍,“两万块,工地那边算给兄弟们的补偿。拿着钱,好好治病,比啥都强。”
陈景明上前一步,挡在王强身前,眼中寒光一闪。
王强却伸手推开了他。
他没有去看那个信封,只是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机,镜头红点闪烁,正对着那张错愕的脸和清晰的车牌。
他的声音不大,却通过手机的麦克风,传向了网络世界的千万人。
“我现在直播,全国的兄弟都听着呢,”王强咧开嘴,露出一个混合着轻蔑和痛苦的笑,“你刚才说的话,有种再说一遍?”
包工头的笑容僵在脸上,像一块瞬间凝固的猪油。
他看见了王强身后,那些挂着药盒的人群已经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,迅速围拢过来。
一道道混合着愤怒、鄙夷和同仇敌忾的目光,像无数根无形的钢针,扎在他身上。
“妈的,疯子!”他咒骂一声,猛地升起车窗。
商务车发出一声不甘的轰鸣,仓皇地调头,狼狈地挤出人群,消失在车流中。
人群中爆发出短暂而压抑的哄笑,随即又归于沉寂。
他们目送着王强拄着拐杖,和陈景明、李娟一起,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公正与威严的玻璃门。
庭审开始。冰冷的灯光下,一切都显得不真实。
“安康保”的代理律师,一个戴着金丝眼镜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,以一种近乎完美的职业腔调陈述着。
他的声音平稳、理性,不带一丝情感,仿佛在讨论一份天气预报,而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。
“我方重申,拒赔决定完全符合合同条款及风控模型,程序合法,结果公允。”他推了推眼镜,“我方有充分证据表明,部分投保人,包括本案原告代表之一的杨文广先生,在投保时并未如实申报其长期粉尘环境下的工作史,且存在‘高风险行为模式’。我们的产品,是为有健康管理意识的客户设计的,而非为无视风险者兜底。”
“高风险行为模式?”小刘律师霍然起身,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,“请问被告代理人,你们的白皮书里写着,‘长期熬夜’‘运动步数不达标’‘负面情绪搜索过多’,都属于高风险行为模式。我请问,在上海这座城市,走路太少算不算工伤?为了项目睡不好觉,是不是该直接判刑?你们管这种对普通人生活状态的窥探和评判叫做‘健康管理’,我们管这叫‘生活本身’!”
“生活本身”四个字,像一颗子弹,精准地击中了旁听席上每一个人的心脏。
压抑的席位上,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
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骑手甚至站了起来,用力挥舞着拳头。
法官的法槌重重敲响了三次,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响,才勉强让沸腾的现场恢复秩序。
他的目光严厉,但掠过小刘律师时,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重的深意。
“传专家证人,李娟。”
李娟走上证人席,神色平静,仿佛回到了当年在重点中学竞争省三好学生奖状的考场。
她没有带任何纸质材料,只是示意法警打开投影。
一张巨大的表格出现在幕布上,密密麻麻,红黑两色,触目惊心。
“这是我根据‘安康保’三百七十二页的电子合同,整理出的十七项核心隐性免责条款与其在宣传材料中的承诺对照表。”李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,像一把手术刀,精准地划开层层伪装。
她拿起激光笔,红点落在其中一行被加粗的黑字上。
“第十一项,宣传材料说:‘关爱奋斗者,为您的梦想护航’。而实际条款的第89页附录三的第七条写着:‘因长期处于高压工作环境导致的生理及心理疾病,本产品不予承保’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整个法庭,最后落在被告席上那位代理律师的脸上。
“我想请问,在今天,在这个国家,哪一个努力工作、想要靠自己双手改变命运的人,不是长期处于高压之下?这不是一份保险合同,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。你们筛选掉所有真正需要保障的‘高风险’人群,然后心安理得地收割那些最健康、最不可能出险的人的保费。你们卖的不是保险,”她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,“你们卖的是对这个时代所有努力者的惩罚机制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旁听席后排,一个胸前还挂着“安康保险”实习生工牌的年轻女孩,默默地低下头,将那张代表着身份和未来的工牌,轻轻摘下,放在了膝盖上。
她的动作很轻,却像一块巨石,砸在了被告席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“传证人,陈景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