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吴仰着头,死死盯着那个不断上升的数字,仿佛在仰望一级级通往天堂的阶梯。
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。
“爸,看到了吗……咱家,也有电梯了。”
十年前的那个雨夜,父亲就是在这栋楼的楼梯间,为了给他送救命的药,爬到五楼时心脏骤停,倒了下去。
那个黑暗、逼仄的楼梯间,是他心里十年都照不进光的地方。
4…5…6。
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电梯平稳停靠。
就在那一瞬间,怀里的小宇,那只垂在父亲臂弯里、几乎没有血色的小手,竟微不可察地、轻轻地,勾了一下老吴的手指。
一股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。
老吴浑身剧烈地一颤,再也控制不住,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冰冷的金属按键上,发出的声音,比这世界上任何交响乐都更震撼人心。
电梯外,王强走上台,他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,但腰杆挺得笔直。
他没有拿发言稿,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崭新的合同,展示给大家。
“我王强,大字不识几个,更不懂什么狗屁代码和系统。”他咧开一个带血丝的笑,目光扫过人群,最后落在了远处的陈景明身上,“但我懂,怎么用钢筋水泥,让一个走不动路的人,能堂堂正正地,走回家。”
他把合同拍在桌上:“今天我宣布,我的装修队,改名‘城市台阶改造队’,以后专接老旧小区无障碍工程!这是我们第一单——隔壁三号楼的电梯加装申请!”
人群爆发出掌声。
角落里,一直沉默的阿珍,那个曾经和他闹得最凶的女人,忽然走上前,拿起桌上的笔,在合同旁边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。
“我来当你们的志愿者协调人。”她看着王强,眼神复杂,却无比坚定。
她拿出手机,当着所有人的面,把那个当初为了维权吵架的“三号楼业主群”,改成了七个字:“我们都能上去的地方”。
掌声未落,社工小唐已经将一份厚厚的报告递给了前来视察的街道办领导。
封面上写着:《关于老旧社区“情绪基础设施”建设的初步建议书》。
附件里,是这栋楼七十二户居民的梦境记录、十七例心理危机干预报告,以及孙桂芳那本生命记录册的复印件。
报告的结尾,小唐这样写道:“一座电梯能把人从一楼运到六楼,却载不动那些沉默的、压在心底的伤痛。我们建议,未来的每一项旧改工程,都应强制性配备心理评估与共情协商机制——因为有些裂缝,肉眼看不清,却能压垮人的一生。”
领导一页页翻看着,脸色从公式化的微笑变得凝重。
他沉默了良久,拿起笔,在报告的扉页上,重重写下三个字:“试点行。”
夜深了。
陈景明独自一人,爬上了六楼的天台。
他没有开灯,只是借着远处都市的光污染,翻开了自己那个破旧的笔记本。
那张夹在里面的、承载了他所有乡愁的麦田照片,已经被干涸的血迹浸透了大半,照片上三个少年灿烂的笑脸,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。
他用还能分辨光影的右眼,辨认着手机屏幕上的光亮,拨通了李娟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很安静。
“喂?”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。
“我……”陈景明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我以前总以为,解决问题是靠本事,靠技术,靠一个人扛……现在才知道,不是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有了一种劫後余生的平静。
“靠的是所有人,都愿意把自己的伤口摊开来,放在太阳底下,一起晒一晒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。
深圳的夜,霓虹如潮,光怪陆离。
李娟正坐在儿童医院的输液室里,给发烧的孩子掖好被角。
她抬起头,看着窗外那片比星空更璀璨的人造灯海,轻声说:“景明,你们修的不是电梯。是让一群连哭都不敢大声的人,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,敢喘口气了。”
她的话音刚落,陈景明的耳边,楼下传来电梯抵达一楼时,那一声清脆悦耳的提示音——
“叮。”
像一声穿越了三十年光阴,迟到许久的回应。
而在电话的另一端,深圳,李娟挂掉电话,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。
屏幕上,一个巨大的红色台风符号正缓缓逼近海岸线,下面一行小字触目惊心:“特大暴雨预警”。
她皱了皱眉,明天一早,她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,去邻市的工厂处理一批紧急的订单。
窗外的风声,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尖利起来,雨点开始密集地敲打在玻璃上,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