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种超越了声音的交流,精准、细腻,如同在无声的画布上刺绣。
陈景明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窗外那片狭小的、被各家杂物挤占的预留空地,又缓缓摇向了通往六楼、幽暗如隧道的楼梯。
小陆看懂了。
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飞快地舞动,组合成一行行清晰的句子,通过屏幕传递过来:“我看过那个小区的原始图纸,结构很老旧。普通的悬挂式电梯,就算用最好的电机,低频共振也会传导到一楼地基。对普通人是嗡嗡声,对病人就是持续不断的酷刑。”
陈景明的心沉了下去,这正是老吴夫妇最恐惧的。
小陆的手语没有停顿,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自信与严谨:“但有办法。我们可以用井道一体化的方案,做静音轨道,加上多层聚合物的缓冲地基。把整个电梯井想象成一个悬浮在盒子里的独立系统,震动和噪音在传递到楼体结构前,就被吸收掉了。但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比划出一个很现实的手势,“材料成本至少高出三成,这笔钱,得有人买单。”
图纸在他身后展开,小陆转身用红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关键位置,标注出减震层的厚度、电机隔音罩的材质与安装角度。
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一种对“人”的关怀,而非对“物”的妥协。
他再次转向镜头,眼神诚恳:“如果政府的特殊困难补贴申请不下来,剩下的缺口,只能众筹。”
“我来想办法。”陈景明几乎没有犹豫,“那就从‘大地饭局’的老熟人开始。”他想起了那些同样从泥土里爬出来,在城市里扎根的兄弟们,他们或许是小老板,或许是程序员,但他们都懂那种背井离乡的痛,和对父母的亏欠。
挂断电话,陈景明立刻将这个“悬浮静音方案”的初步构想发给了李娟。
远在上海的李娟,正对着一份布满了kpi指标的ppt发呆。
看到消息,她几乎是瞬间就切换了状态,那个在格子间里被磨平了棱角的“精致穷”白领,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解开奥数题时双眼放光的学霸。
她没有回复技术细节,而是直接回了一句:“光有方案不够,人心里的冰山,得用情绪的暖流来融化。”
两天后,小区门口那块老旧的电子信息屏,不再滚动播放“防治登革热,人人有责”的标语。
一组名为《楼上楼下》的系列短视频,开始循环播放。
视频拍得并不专业,甚至有些晃动,但内容却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在每个路过驻足的居民心上。
镜头里,住在六楼的张大爷,一个曾经的战斗英雄,因为腿脚不便,为了省一趟厕所,白天只敢喝一小杯水;住在五楼的李奶奶,因为不敢独自下楼,已经三年没能去参加过一次老战友的聚会,只能在阳台上朝着聚会饭店的方向张望;还有一个年轻的妈妈,费力地将婴儿车扛下四楼,手臂上因长期用力而鼓起的青筋清晰可见。
视频的结尾,没有煽情的音乐,只有一行简单的黑底白字:“他们想要的不是方便,是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的尊严。”
次日清晨,负责开门的保安老李发现,那块电子屏下面,不知被谁悄悄放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。
黄的,紫的,挤在一起,像是从故乡田埂上刚刚摘下来。
人心正在被撬动,但最坚固的堡垒,依然纹丝不动。
社工小唐在一个午后找到了正在医院陪护的陈景明。
这个年轻人神情疲惫,眼圈发黑,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。
“陈哥,我这几天一直在跟进孙阿姨的心理状态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有个情况很奇怪。我通过安装在她家里的居家养老安全监测系统,发现她最近说梦话特别频繁。翻来覆去就一句:‘他还笑呢,还会笑呢’。”
“还会笑?”陈景明皱起眉。
“对。我后来旁敲侧击地问了老吴老师,才知道那是孙阿姨手机里唯一保留的一张照片。是他们儿子小宇十个月大时,还没生病前的笑容截图。手机换了七八个,这张照片一直都在。”小唐叹了口气,“我感觉,她不是恨你们要装电梯,她是在恨时间,恨那个会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。电梯的震动声,在她听来,可能就是时间流逝的催命鼓。”
陈景明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看着病床上母亲因为翻身而痛苦蹙起的眉头,再想到那个被永远定格在十个月大的笑容,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
他忽然明白了,这场对峙的根源,不是利益,而是创伤。
他没有再去找孙桂芳,而是转身走进了医院对面的药店。
几分钟后,他提着一个袋子出来,里面是一套婴儿用的、可以投射出星空图案的柔光安抚灯。
他把东西交给了小唐:“麻烦你找个机会转交给孙阿姨,别说谁送的,就说……是个邻居送的。希望能让小宇的夜晚,安静一点。”
转机出现在一个黄昏。
老吴竟然主动给陈景明打了电话,约他在小区里那个早已废弃不用的自行车棚见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