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卫国接过水,却没有喝。
他低着头,死死盯着自己鞋尖上那块凝固的黄泥,肩膀微微颤抖。
过了许久,他才像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:“我爹……种了一辈子地。零八年国道修到咱们镇上,他高兴得几宿没睡着。他临走前,拉着我的手,就问了一句——‘卫国,这路通了,咱村的麦子,以后还能运得出去不?’”
他说完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他默默地从随身的工具箱里,取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,打开,里面是一捧干得发白的泥土。
他走到路边新挖开的沟渠旁,将那捧土,一点一点,郑重地撒了进去。
“这回,”他声音发哽,“我想让这路边上,长点好东西出来。”
王强看着他,走上前,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:“下周,村里开合作社的筹备会,你也来听听?我们正好缺个懂路、懂这土的人。”
同一时间,山村小学的临时教室里,小杨老师正在黑板上画一幅巨大的地图。
她没有画标准的经纬线,而是用粉笔画出了一片连绵的麦田。
她让孩子们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——野花、彩色的石子、不同颜色的树叶——放到“麦田”里,标记出自己家的位置。
一个脸蛋脏兮兮的留守男孩,怯生生地指着地图的角落,那里被他放了一朵蓝色的小野花:“老师,那儿是我爷爷的坟头。每年春天,那儿都会开这种蓝色的花。”
小杨老师心头一颤,她认真地点点头,在那朵蓝花旁边,用粉笔仔细地画了一个圈。
她转过身,在黑板顶端写下了今天这堂课的课题:《被土地记住的名字》。
放学后,她收到了陈景明发来的一条消息:“我之前在城里有个据点,一个桥洞,被我叫作‘记忆窖藏’。现在我想把它改造成一个露天课堂,连接乡村和城市。你愿意来做第一场分享吗?”
小杨老师望着窗外雨后初晴、干净得像水洗过的天空,回复道:“好。我想讲讲——为什么那场暴雨里,我抱着课本,一本都不肯扔掉。”
几天后,陈景明回到上海那个桥洞。
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“窖藏”,阿哲正指挥着几个工人,用回收的木料和钢材加固顶棚。
“市政的批文下来了,‘麦田学校’项目备案成功。但给的经费,只够做基础修缮。”阿哲递给他一顶安全帽,有些无奈。
陈景明环顾四周,目光最终落在了桥洞最深处,那个被防雨布盖着的角落。
他走过去,掀开布,露出几台落满灰尘的、早已被淘汰的旧服务器机柜。
这是他创业失败后,偷偷藏在这里的最后一点家当,是他十年青春的残骸。
他蹲下身,用手抚摸着服务器冰冷的外壳。
就在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,那个熟悉的、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,竟再次在他耳边响起:
“我是内蒙古牧民的儿子,我上传的照片里,有我父亲的敖包……”
“我是江西赣州的,我们家后山的脐橙树,开花了……”
“我是……”
他猛然醒悟。
这些声音,不是幻觉,也不是系统崩溃的后遗症。
这是那些在全球各地,默默登录“麦田学校”官网,上传了自己家乡田野照片的人,留下的精神印记。
这个被他当作“标签”数据库的服务器,在无意中,成了一个承载乡愁的容器。
他站起身,对阿哲说:“重启这些服务器。我们不恢复数据,我们建一个‘乡土记忆云库’。我要让每一个想回家的人,都能在这里,听见故乡的回音。”
当晚,三人再次聚在了江边的废弃堤坝上。
王强带来了一小坛自己老爹酿的米酒,开封的瞬间,辛辣又甘醇的米香扑面而来。
李娟则摊开了一张画,是她儿子那张“会走路的房子”,已经被她用塑封纸小心地压平。
陈景明什么都没带,只是打开了手机的录音机,放出了那段他在桥洞下,从服务器里提取出的、混杂着风声、鸟鸣和各地乡音的音频。
当一段稚嫩的童声合唱《我的祖国》从无数背景音中浮现出来时,他们仿佛看到头顶那片虚无的夜空中,有光在流动。
那三个曾分别禁锢着他们的标签——【逃不出去】、【回不来】、【忘不了】——缓缓旋转、靠近,最终融合成一片流光溢彩的金色波浪。
远处,夜航的渡轮拉响了悠长的鸣笛,江水被灯光搅动,波光粼粼,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夜,在月光下起伏的麦浪。
“也许,”陈景明轻声说,“我们从来就没离开过。”
话音未落,三人的手机同时震动了一下。
一条来自“麦田学校”官网的系统推送,弹了出来:
【全球第100,000次家乡田野照片上传成功。
用户匿名留言:我梦见了会唱歌的麦子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