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章 泥巴裹着命往回爬(1 / 2)

雨声是在凌晨四点一刻停的。

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紧了阀门,铺天盖地的喧哗骤然收声,世界只剩下山体滑坡后,泥石被水流裹挟着向下蠕动时,发出的沉闷、黏稠的“咕隆”声。

天光微亮,陈景明背着仍在低烧中半昏迷的儿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小学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
校门口的路已经不成其为路,浑黄的泥浆漫过脚踝,像一锅永远熬不稠的粥。

他太累了,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,脚下猛地一滑,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向前跪倒在水坑里。

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工装裤的膝盖,掌心传来被碎石和草根扎破的刺痛。

他没有急着爬起来。

那一瞬间,意识深处那个已经宣告终止的“标签系统”,竟像回光返照般,最后一次亮了起来。

视野边缘,代表着自己的那个灰色词条开始剧烈闪烁:

【逃不出去的人】

字体在抽搐,崩解,笔画扭曲成混乱的电流。

随即,一行崭新的、带着泥土温度的黑色字迹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覆盖了上去:

【踩过麦茬的孩子】

轰——

一段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,毫无征兆地炸开。

那是1996年的夏天,割完麦子的田地里,父亲黝黑的大手牵着他小小的手。

干硬的麦茬扎着他凉鞋的胶底,一步一个踉跄。

父亲的声音在燥热的风里,显得格外沉稳:“狗剩,记住这脚底下的感觉。人走到哪儿,都不能忘本。这土,养人。”

陈景明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捧混着草屑的黑泥,黏稠,厚重,带着最原始的生命气息。

他忽然就明白了。

他用十年青春在陆家嘴的玻璃幕墙里搏杀,用一身名牌和一口流利的行业黑话把自己武装成一个“新上海人”,可这座城市从未真正接纳过他。

每一次深夜加班后站在天桥上,看到的都只是冰冷的、与自己无关的万家灯火。

而这片他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土地,在他最狼狈、最绝望的时候,却用这样一种粗暴而温柔的方式,再次拥抱了他。

他没有去擦拭,只是将掌心的泥,重重地抹在了那条价值四位数的工装裤上,留下两道醒目的黑色印记。

然后,他撑着地,缓缓站起身,对着背上儿子滚烫的额头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,轻声说:“咱回家。”

不远处的校门口临时医疗点,李娟正蹲在地上,帮那个从镇卫生院连夜赶来的夜班护士清点药品。

洪水泡毁了大部分物资,她们正把幸存的药瓶一个个擦干,重新归类。

一包被水泡得鼓胀变形的艾草茶滚落到李娟脚边,她捡起来,包装纸已经软烂,透出里面深绿色的碎叶。

“这是我妈去年开春上山采了,自己晒的。”护士接过去,小心地摩挲着,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她总说,城里医院开的那些药,治得了病,治不了心慌。她说我这焦虑的毛病,回山里,让风吹吹就好了。”

李娟的鼻子猛地一酸。

她下意识地滑开手机,解锁屏幕,相册里最新的照片是昨天半夜,儿子在教室的角落,用一支蜡笔画的画。

画面稚嫩得可笑:一个歪歪扭扭的屋顶下,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一片金黄色的田野里。

旁边用拼音标注着一行字:“wojiazaihuizouludefangzili”(我家在会走路的房子里)。

她想起自己在听证会上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,想起自己为了儿子一节八百块的奥数班而彻夜计算开支的日子。

那一刻,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。

自己引以为傲的“精致”,不过是在用一把城市的尺子,去量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。

她所谓的“穷”,不是因为钱不够花,而是因为心没地方放。

她从护士的急救箱里抽出一支记号笔,在那只贴着“我要回家种艾草”贴纸的药箱背面,一笔一画,写下了三个崭新的字:“疗愈者”。

塌方的s307省道上,王强正赤着上身,挥舞着铁锹,和十几个自发赶来的老乡一起清理路障。

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,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下来。

刘卫国也在队伍里,他没穿那身养护队的制服,只穿着一件旧迷彩背心,沉默地铲着泥石,动作比谁都卖力。

没有人跟他说话,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。

工地上只有铁锹刮过碎石的刺耳噪音,和男人们粗重的喘息。

中途休息时,王强拎着一瓶矿泉水走到刘卫国身边,拧开盖子递给他。

“老刘,”他嗓音沙哑,“听证会上,你签那字儿的时候,心里想的不是为了害哪个,是怕丢了这饭碗,养不了一家老小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