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声是在凌晨四点一刻停的。
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紧了阀门,铺天盖地的喧哗骤然收声,世界只剩下山体滑坡后,泥石被水流裹挟着向下蠕动时,发出的沉闷、黏稠的“咕隆”声。
天光微亮,陈景明背着仍在低烧中半昏迷的儿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小学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校门口的路已经不成其为路,浑黄的泥浆漫过脚踝,像一锅永远熬不稠的粥。
他太累了,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铅,脚下猛地一滑,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向前跪倒在水坑里。
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工装裤的膝盖,掌心传来被碎石和草根扎破的刺痛。
他没有急着爬起来。
那一瞬间,意识深处那个已经宣告终止的“标签系统”,竟像回光返照般,最后一次亮了起来。
视野边缘,代表着自己的那个灰色词条开始剧烈闪烁:
【逃不出去的人】
字体在抽搐,崩解,笔画扭曲成混乱的电流。
随即,一行崭新的、带着泥土温度的黑色字迹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覆盖了上去:
【踩过麦茬的孩子】
轰——
一段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,毫无征兆地炸开。
那是1996年的夏天,割完麦子的田地里,父亲黝黑的大手牵着他小小的手。
干硬的麦茬扎着他凉鞋的胶底,一步一个踉跄。
父亲的声音在燥热的风里,显得格外沉稳:“狗剩,记住这脚底下的感觉。人走到哪儿,都不能忘本。这土,养人。”
陈景明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那捧混着草屑的黑泥,黏稠,厚重,带着最原始的生命气息。
他忽然就明白了。
他用十年青春在陆家嘴的玻璃幕墙里搏杀,用一身名牌和一口流利的行业黑话把自己武装成一个“新上海人”,可这座城市从未真正接纳过他。
每一次深夜加班后站在天桥上,看到的都只是冰冷的、与自己无关的万家灯火。
而这片他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土地,在他最狼狈、最绝望的时候,却用这样一种粗暴而温柔的方式,再次拥抱了他。
他没有去擦拭,只是将掌心的泥,重重地抹在了那条价值四位数的工装裤上,留下两道醒目的黑色印记。
然后,他撑着地,缓缓站起身,对着背上儿子滚烫的额头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,轻声说:“咱回家。”
不远处的校门口临时医疗点,李娟正蹲在地上,帮那个从镇卫生院连夜赶来的夜班护士清点药品。
洪水泡毁了大部分物资,她们正把幸存的药瓶一个个擦干,重新归类。
一包被水泡得鼓胀变形的艾草茶滚落到李娟脚边,她捡起来,包装纸已经软烂,透出里面深绿色的碎叶。
“这是我妈去年开春上山采了,自己晒的。”护士接过去,小心地摩挲着,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她总说,城里医院开的那些药,治得了病,治不了心慌。她说我这焦虑的毛病,回山里,让风吹吹就好了。”
李娟的鼻子猛地一酸。
她下意识地滑开手机,解锁屏幕,相册里最新的照片是昨天半夜,儿子在教室的角落,用一支蜡笔画的画。
画面稚嫩得可笑:一个歪歪扭扭的屋顶下,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一片金黄色的田野里。
旁边用拼音标注着一行字:“wojiazaihuizouludefangzili”(我家在会走路的房子里)。
她想起自己在听证会上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,想起自己为了儿子一节八百块的奥数班而彻夜计算开支的日子。
那一刻,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。
自己引以为傲的“精致”,不过是在用一把城市的尺子,去量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。
她所谓的“穷”,不是因为钱不够花,而是因为心没地方放。
她从护士的急救箱里抽出一支记号笔,在那只贴着“我要回家种艾草”贴纸的药箱背面,一笔一画,写下了三个崭新的字:“疗愈者”。
塌方的s307省道上,王强正赤着上身,挥舞着铁锹,和十几个自发赶来的老乡一起清理路障。
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,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下来。
刘卫国也在队伍里,他没穿那身养护队的制服,只穿着一件旧迷彩背心,沉默地铲着泥石,动作比谁都卖力。
没有人跟他说话,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。
工地上只有铁锹刮过碎石的刺耳噪音,和男人们粗重的喘息。
中途休息时,王强拎着一瓶矿泉水走到刘卫国身边,拧开盖子递给他。
“老刘,”他嗓音沙哑,“听证会上,你签那字儿的时候,心里想的不是为了害哪个,是怕丢了这饭碗,养不了一家老小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