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风从桥洞穿过,带来一股下水道的腥臭味。
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块冰冷的瓷砖,像是抱着唯一的希望。
凌晨三点,整个城市都睡着了,只有远处工地的探照灯还亮着。
他摸出那部旧手机,犹豫了很久,拨通了老周的电话。
“叔……是我。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强子?你咋了?声音不对劲。”电话那头,老周的声音带着睡意。
“叔,你……你帮我问问狗剩,高中物理难不难?”王强避开了自己的处境,声音压得很低,“我想……我想报个夜校,可我连初中数学都忘光了……”
老周在那头沉默了。
他听出了王强声音里的绝望和仅存的一丝倔强。
挂掉电话,他没再躺下,披上衣服,蹬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,在凌晨的乡间小路上骑了二十里地,敲响了高老师家的门。
第二天清晨,当陈景明还在为昨天的遭遇而辗转反侧时,一包从老家寄来的教材送到了他的手上。
打开一看,是崭新的《初中物理精讲》和《高中数学同步练习》。
高老师用红笔圈出了每一章的重点,并在第一页的页脚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批注:“别管起点在哪,能抬头看路的人,就不会一辈子趴着。”
然而,路在脚下,却布满荆棘。
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,陈景明的名字赫然挂在榜单的倒数第十。
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,脸色比窗外的阴天还沉。
“陈景明,”她推了推金丝眼镜,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,“你的基础太差了,特别是英语和物理,几乎是零基础。说实话,你不适合这里。我建议你跟家里商量一下,转去职高分流班,学一门技术,对你将来更好。”
“职高?”陈景明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。
他咬着牙,从书包里掏出那张他一直珍藏着的、关于梁山镇中学模拟考加分事件的剪报复印件,放在班主任桌上。
“老师,我不是考不好,”他直视着对方诧异的目光,一字一顿地说,“是以前,我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考。”
班主任沉默了,目光在那张泛黄的复印件上停留了片刻,最后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那你现在有机会了,别浪费。”
走出办公室,陈景明脑海里的系统界面立刻浮现出一行灰色的新标签:【环境适应滞后者】。
他盯着走廊墙上那句“知识改变命运”的巨大标语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他回到座位,翻开笔记本,在那行标签的投影下,反手写下了一行字:“那就让我,改写知识的定义。”
周末,他揣着高老师寄来的书和自己所有的决心,想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查一些免费的线上教学视频。
然而,他刚走到门口,就被一脸不耐烦的网管拦了下来:“未成年人禁止入内,学生证呢?”
陈景明窘迫地站在原地,他根本没有办理过身份证,只有一张学籍卡。
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,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他是我弟弟,我们来查点资料。”
他猛地回头,看见李娟拎着一个帆布书包站在门口。
她没看他,而是将两张刚从打印店出来的a4纸递到网管面前,上面是她从学校图书馆官网复印的《城市青少年信息素养指南》和《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升学政策解读》。
“我们已经打听过了,”她平静地说,“市少年宫每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有免费的电脑课,带上户口本复印件和学籍卡就能登记。”
网管悻悻地摆摆手,让他们离开了。
两人并肩走出网吧,沉默地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街道上。
秋风卷起地上的叶子,在他们脚边打着旋,像一场迟来的、为他们童年举行的告别仪式。
当晚,陈景明在自己租住的、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狭小出租屋里,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,翻开高老师寄来的那本《初中物理精讲》。
他忽然发现,在“力与运动”那一章的页脚,还有一行更小的字:“这一节我当年在课堂上讲得不好,概念没讲透,你替我,把它彻底补上。”
那一瞬间,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击中了他,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。
他擦干眼睛,深吸一口气,打开手机里那个名为“麦浪备份”的加密相册。
他点开王强多年前用录音机录下的那段粗粝的音频:“俺叫王强,今年十二岁,俺将来的梦想是当一个包工头,盖全村最高的楼!”
那混杂着电流嘶嘶声的、充满稚气的宣言,在此刻,却盖过了窗外远处工地传来的、沉重而规律的打桩声。
他眼前的标签长河再次浮现,那些原本刺目的【国际部预备役】、【环境适应滞后-者】等词条,光芒开始黯淡。
而在长河的中央,三个交织在一起的名字——陈景明、李娟、王强——缓缓亮起,它们之上,一个全新的、温和而坚韧的标签正在慢慢成形:
【正在学会呼吸的城市新人】
他拿起笔,翻开崭新的一页。
窗外,省城的天空被无数霓虹灯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,没有一颗星星。
但陈景明知道,在这片看不见星光的城市里,一场属于他们自己的战争,才刚刚开始。
学校的走廊里总是很安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同学,眼神里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审视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,每一个动作,每一次呼吸,都在被无形地记录、打分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、蓄势待发的气息,仿佛一场无声的竞赛已经鸣枪,而他才刚刚找到自己的跑道。
他不知道,这一次,那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、名为“评价”的尺子,将以何种方式落下。
这所学校,这座城市,对他们的第一次正式测量,即将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