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种喧闹的烟火气了。
虽然教学进展缓慢,虽然莫小贝依旧顽劣,虽然我兜里依旧没钱。
但平静很快被打破。
一天下午,我正在监督莫小贝练字(与其说练字,不如说画符),客栈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是个穿着绸缎褂子的胖子,摇着把折扇,带着两个跟班,一脸倨傲。
“掌柜的呢?叫你们掌柜的出来!”胖子鼻孔朝天喊道。
佟湘玉赶紧从柜台后出来:“哟,这位爷,您有啥吩咐?”
胖子用扇子指着佟湘玉:“你就是佟掌柜?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先生,学问不错?”
佟湘玉一愣,看向我:“是啊,这位是李先生,学问好着咧。”
胖子上上下下打量我,眼神充满怀疑:“就他?看着也不像有什么大学问的样子。算了,死马当活马医吧。喂,那个先生,跟你谈笔生意。”
我皱眉:“什么生意?”
“我们镇上王员外家的小公子,明年要开蒙了。”胖子摇着扇子,“想请个先生去家里坐馆。一个月,五两银子。”
五两!
我眼睛瞬间瞪大了。
这够我住客栈大半年了!
佟湘玉也倒吸一口凉气,但马上露出警惕的神色:“王员外家?额咋没听说他有个要开蒙的小公子?”
胖子脸色一沉:“怎么?我还能骗你不成?我们员外常年在外地做生意,最近刚回来!听说你们这有个先生,让我来问问。去不去?给个痛快话!”
我心跳加速。
五两银子!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。
有了这笔钱,我就能缓过气来,甚至能攒点钱做别的。
但佟湘玉拉了我一把,低声说:“李先生,这事有点蹊跷。王员外额认识,他家小子早开过蒙了,现在都在县学念书了。”
胖子似乎听到了,冷笑道:“哼!爱去不去!要不是原来请的先生突然病了,这等好事能轮到你们?多少人排着队呢!不去拉倒!”说完作势要走。
“等等!”我脱口而出。
诱惑太大了。
“我……我去!”
佟湘玉想说什么,但我已经被那五两银子冲昏了头脑。
胖子转过身,露出得意的笑容:“这就对了嘛!明天早上,我来接你。准备好你的文房四宝。”说完,丢下一块碎银子当作定金,带着跟班扬长而去。
胖子走后,佟湘玉忧心忡忡地说:“李先生,额看这事不靠谱。那胖子眼神飘忽,不像好人。”
老白也凑过来:“哥们儿,小心点,别是骗子。”
吕秀才摇头晃脑:“子曰,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此事还需谨慎。”
小郭满不在乎:“怕什么?光天化日,他还能把李先生卖了不成?要是敢耍花样,姑奶奶我一记排山倒海……”
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:“啥?有生意?要不要我准备点好菜?”
莫小贝则兴奋地拉着我的袖子:“李先生,你要去坐馆了?带上我呗?我保证不捣乱!”
我心里也七上八下,但嘴上硬撑着:“无妨,我一个大男人,怕什么。再说,五两银子呢。”
第二天一早,那胖子果然来了轿子接我。
我揣着几本旧书,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轿。
轿子七拐八拐,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在一处挺气派的宅院前停下。
胖子引我进去,穿过几道回廊,来到一间布置得像个书房的屋子。
屋里坐着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人,想必就是王员外。
旁边站着个七八岁的胖小子,一脸不耐烦,正是要开蒙的小公子。
王员外态度很客气,问了我几句学问上的事,我勉强应对着。
那胖小子则一直冲我做鬼脸。
聊了一会儿,王员外说:“李先生学问扎实,教导小儿正合适。这样,按照规矩,我们先立个契约。”
他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契书。
我接过一看,上面写着束修五两,期限一月云云。
但角落里有一行小字,写着:“先生需确保学生一月内熟背《论语》,若不能,分文不取,并赔偿误工损失十两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一个月背完《论语》?这怎么可能!神童也做不到啊!
“王员外,这……”我指着那行小字。
王员外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怎么?李先生没信心?那我们只好另请高明了。不过,这定金……”
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胖子。
胖子立刻面露凶光。
我明白了,这是个局!
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请先生,而是想讹钱!
先用高薪诱饵,再用苛刻条款逼我违约,最后吞掉定金,甚至反咬一口要赔偿!
操他娘的!怪不得佟湘玉说不对劲!
我后背冒出冷汗。
现在怎么办?硬刚?他们人多势众。
认栽?赔十两银子?我他妈连一两都拿不出来!
就在我进退两难时,书房门被推开了。
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:“哟,这儿挺热闹啊!”
我扭头一看,差点哭出来。
是老白!他笑嘻嘻地靠在门框上,手里拎着个食盒。
胖子厉声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?谁让你进来的?”
老白不慌不忙地走进来,把食盒放在桌上:“同福客栈的跑堂,白展堂。我们掌柜的听说李先生来上工,特地让我送点点心过来,给先生和小公子垫垫肚子。”
王员外脸色一沉:“不必了!我们谈正事呢!”
老白像是没听见,自顾自打开食盒,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。
他拿起一块,递给那胖小子:“小公子,尝尝?我们大嘴师傅的拿手点心,白糖糕。”
胖小子一看点心,眼睛亮了,伸手就要拿。
王员外一把打掉点心,怒道:“滚出去!”
老白脸色不变,还是笑嘻嘻的,但眼神冷了下来:“王员外,火气别这么大嘛。我们掌柜的还让我带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她说啊,”老白慢悠悠地说,“王员外您家的宅子,气派是气派,就是这房契……好像有点问题。去年抵押给城西当铺,好像还没赎回来吧?怎么,今年就有钱请坐馆先生了?还是五两一个月的高价?”
王员外的脸瞬间白了。
胖子也愣住了。
老白凑近王员外,压低声音,但我还是听到了:“还有啊,您那位在县学念书的大公子,上次月考好像又垫底了吧?朱先生前两天还跟我们家掌柜的念叨呢,说王员外家风水是不是不好,尽出……呵呵。”
王员外额头冒汗,嘴唇哆嗦。
老白直起身,拍拍手:“点心送到了,话也带到了。李先生,我们掌柜的还说,客栈里给您留了饭,让小贝别等急了。”
我瞬间会意,赶紧站起来:“哦哦,对,小贝还等我辅导功课呢。王员外,这契约……我看还是算了吧。”
王员外脸色铁青,一言不发。
胖子想拦,被老白一个眼神瞪了回去。
老白搂着我的肩膀,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府。
直到走出那条街,我才长长舒了口气,腿都软了。
“老白……不,白大哥,多谢你了!”我真心实意地道谢。
老白摆摆手,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:“客气啥!掌柜的一早就觉得不对,让我跟着来看看。果然不出所料。这帮孙子,专骗你这种外地来的老实人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他家房契和儿子成绩的事?”我好奇地问。
老白嘿嘿一笑:“跑堂的嘛,南来北往的客人多,听得多,知道得也就多了点。房契的事是瞎蒙的,看他那宅子不像新买的,诈他一下。他儿子成绩差倒是真的,朱先生真抱怨过。”
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这察言观色、随机应变的能力,比我读多少书都管用。
回到客栈,我把经过一说,佟湘玉拍着胸口:“额滴神呀!吓死额咧!幸亏让展堂跟去咧!”
小郭挥舞着拳头:“早知道姑奶奶我也去,直接排山倒海把他们轰飞!”
吕秀才摇头晃脑:“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!竟有如此奸诈之徒!”
李大嘴挥着锅铲:“欺负到我们同福客栈头上了?下次再来,我拿炒勺敲他!”
莫小贝则一脸崇拜地看着老白:“白大哥,你真厉害!比李先生厉害多了!”
我:“……”
虽然被鄙视了,但我心里却暖暖的。
这群人,吵吵闹闹,各有各的毛病,但关键时刻,真能靠得住。
经过这事,我彻底融入了同福客栈这个奇怪的大家庭。
教学依旧艰难,莫小贝依旧顽劣,但我似乎找到了新的方法——不是高高在上的说教,而是平等的、带着烟火气的引导。
我给她讲历史里的趣事,讲诗词里的故事,甚至偶尔用算术帮她算算买糖葫芦怎么划算。
她居然慢慢能听进去一些了。
有一天,莫小贝突然问我:“李先生,你为啥要当老师啊?”
我愣了一下,想了想说:“大概……是想让更多的人明白道理吧,像你白大哥说的,明白道理,才能少吃点亏。”
“那明白道理就能成为大侠吗?”
“大侠不一定非要武功高强。”我说,“能坚持对的事,帮助需要帮助的人,在自己位置上做好本分,比如你嫂子经营好客栈,你白大哥服务好客人,你小郭姐姐行侠仗义,你大嘴叔叔做好饭菜,吕大哥管好账目,还有你,学好知识……这未尝不是一种侠义。”
莫小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我看着窗外七侠镇的天空,灰扑扑的,但透着亮。
操!也许我这辈子成不了什么大学问家,但在这间闹哄哄的客栈里,教一个顽劣的“五岳盟主”认字明理,似乎……也不赖。
去他妈的宏图大志,先把自己眼前这片地耕好吧。
这时,楼下传来佟湘玉的喊声:“李先生!小贝!开饭咧!今天大嘴做了红烧肉!”
莫小贝欢呼一声,扔下笔就往外冲。
我笑了笑,收拾好书本,也走下了楼梯。
妈的!这鬼地方,好像……也没那么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