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8章 灯油快见底了(1 / 2)

那根连接着村庄与外部世界的电线,终究没能扛住。

夜色深沉,第三夜。

梨树村像是被现代文明拔掉了插头,彻底沉入一片原始的、被星光稀疏打亮的墨色海洋。

风依旧在刮,只是没了电线绷紧的哀鸣,显得更加空旷和孤寂。

陈景明蹲在老屋冰冷的门槛上,脚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,里面是他从全村各家各户搜罗来的家底——四十三根半长短不一的蜡烛。

红的白事蜡,白的照明蜡,甚至还有几截孩子过生日剩下的彩色蜡烛,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,像一群刚刚打完败仗、丢盔卸甲的士兵。

他翻开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作业本,那是妹妹小雅生前用过的。

纸页泛黄,上面还留着老师用红笔批的“优”。

他小心翼翼地翻到背面,用一截铅笔头在空白处计算。

“总计317户,常住人口521人,在外务工者初步联络上189人……蜡烛43.5根,煤油灯12盏,其中3盏灯油见底……”

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。

他划掉一行字,又写上一行。

“方案一:集中照明,祠堂。缺点:老人孩子夜路不便,象征意义大于实际。”

“方案二:每户一盏,轮流。撑不过今晚十点。”

铅笔尖“咔”的一声断了,他烦躁地把笔头丢在地上。

这点微弱的光,这点残存的希望,连一个完整的夜晚都撑不过去,又谈何点亮什么归途?

他合上作业本,准备塞回兜里时,一张从本子里滑落的薄纸片,飘飘悠悠地落在瓦盆边。

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收据,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发脆,边缘已经起毛。

【梨树县人民医院,住院预缴款收据】

日期是2003年8月。缴费金额:捌佰柒拾陆元整。

缴费人那一栏,是父亲陈大山那手熟悉又笨拙的签名。

而在备注栏,几个潦草的字迹像针一样扎进了陈景明的眼睛——“代交张寡妇女儿手术费”。

张寡妇,村里最苦的人家,她女儿小时候得过一场急病,差点没救回来。

陈景明一直以为是村里人凑的钱。

他从不知道,在那个连自家买化肥都要赊账的年份,在他为了五毛钱的水浒卡跟人打架的夏天,不善言辞的父亲,曾这样沉默地为别人的性命扛起过一座山。

八百七十六块。

那是当年家里几亩地一整年的收成,是父亲弯着腰,在烈日下用汗水一滴滴摔出来的活命钱。

难怪,父亲到死,存折上都只有三位数。

陈景明捏着那张薄薄的收据,却觉得它有千斤重。

他忽然明白了,父亲留给他的不是存款,而是一种更笨拙,也更坚硬的东西。

他将那张收据重新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,轻轻放进屋里那盏灯油快要耗尽的煤油灯碗里。

纸船沾了油,迅速变得透明。

他划着一根火柴,点燃了纸船的船头。

“呼——”

火苗猛地蹿起,比刚才的烛火亮了好几倍。

昏黄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被焦虑和疲惫刻满的脸庞。

在那团温暖而明亮的光焰中,他眼前那片熟悉的系统空间里,一个从未见过的、带着火焰温度的金色词条,在父亲的名字标签下缓缓凝聚成形:

【替人扛过】

同一片夜空下,村里的老祠堂外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
李娟正带着一群刚放学的孩子,将一个个洗干净的罐头瓶、咸菜瓶,用细铁丝绑起来,做成简易的风灯。

她没有蜡烛,就让孩子们把家里还能亮的手电筒、充电小夜灯,甚至是还能开机的旧手机,放进玻璃瓶里。

“老师,咱们这是干嘛呀?又不好看,电一会儿也用完了。”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不解地问。

“这不是为了好看,也不是为了照明。”李娟把一张小纸条递给她,“我们是在说话。把你最想说,但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话,写在上面,塞进瓶子里。”

女孩似懂非懂地接过纸条,趴在石阶上,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。

写完,她偷偷给李娟看:“爸爸,我知道你在上海没挣到钱,工地老板欠你薪水,你别再骗我说你升职了,我不要新书包了。”

李娟的心猛地一揪,像被一只手攥紧了。

她摸了摸女孩的头,帮她把纸条卷好,塞进一个挂面酱的瓶子里,然后郑重地将这盏“灯”挂在了祠堂的屋檐下。

一盏,十盏,一百盏……

夜风吹过,上百只玻璃瓶叮当作响,像是无数被压抑太久的心事在低语。

那些闪烁的、微弱的电子光,透过玻璃和纸条,在古老的飞檐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。

李娟打开了“回声站”的后台。

就在刚才,信号中断前,她收到了几条新的留言。

网络已经断了,但内容缓存了下来。

她点开一条,那是一个陌生的、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,背景里是嘈杂的机器轰鸣。

“我是张铁牛,在安哥拉修铁路。我手机快没电了,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见……我刚刚好像听见村里祠堂的风铃声了,跟我妈以前煮绿豆粥的时候,用勺子敲锅沿的声音一模一样……”

李娟的眼眶瞬间湿了。

她抬头望着那些叮当作响的瓶子,原来声音真的可以越过千山万水,抵达最需要它的人心里。

废弃的猪圈旁,火星四溅。

王强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肌肉在火把的映照下,像一尊活动的铁塔。

他正带着几个工友,用最原始的办法,拆解那些腐朽的木料,把还能用的部分锯成一个个平整的底座,用来安放蜡烛和油灯。

“强哥,省省力气吧。”一个年轻的工友凑过来,压低声音说,“刚才村干部来传话了,说县里的周副县长明天要来。还说……谁要是带头搞这种‘点灯’活动,被巡查队抓到,就算私搭乱建,要按人头罚款的。”

王强没说话,只是抡圆了手里的八磅重锤,狠狠砸向一根拦路的横梁。

“砰!”

腐朽的木头应声而断,锤头与固定用的铁钉摩擦,迸出一串刺眼的火星,不偏不倚地溅落在旁边一堆干枯的稻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