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念头像疯长的野草,一旦在心底扎了根,便再也拔除不去。
当天下午,李娟就向婆婆问来了钥匙。
那是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,在岁月里磨得锃亮,却带着一股陈旧的凉意。
樟木箱子在阁楼的角落里,蒙着厚厚一层灰,打开时,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、被时间封存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母亲年轻时穿过的的确良衬衫,底下是一沓沓用红绳捆好的粮票、布票,和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。
李娟解开布包,里面是一本塑料封皮的日记本,封皮上“青春无悔”四个烫金大字已经斑驳。
她颤抖着手翻开,熟悉的、却又带着少女稚气的字迹映入眼帘。
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:今天数学老师表扬了我,同桌的男生又偷偷给我塞了颗大白兔奶糖,后山的野草莓熟了……李娟一页页翻着,直到一张泛黄的、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从夹页中飘落。
纸条上只有一行字,字迹因为用力而几乎要穿透纸背:“我要考第一名,让爹在村口挺直腰。”
李娟的呼吸瞬间凝滞了。
她清楚地记得,这是她第一次拿到全县数学竞赛奖状那天晚上,在煤油灯下偷偷写下的。
那时,父亲因为生了女儿被邻里嘲笑,总是沉默地把腰弯得像一张弓。
而她,那个瘦小怯懦的女孩,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一纸奖状上。
那一刻,三十年光阴仿佛被折叠,上海早高峰地铁里令人窒息的拥挤感,金属扶手冰冷的触感,以及为了儿子那个民办小学的入学名额而四处求人时的卑微,瞬间与这张小小的纸条重叠。
她忽然意识到,自己如今逼着小宇在各种补习班里连轴转,一遍遍检查他的作业,看到成绩下滑就忍不住焦虑呵斥的模样,和当年那个拿着藤条、逼她背诵课文直到深夜的父亲,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。
当晚,她坐在院子里,看着在月光下摸索着修理简易喇叭线路的陈景明,轻声开口:“景明,我们……我们是不是也在让孩子重复我们的苦?”
陈景明停下手中的动作,侧过头,努力地“听”着。
他的左耳早已是一片死寂,右耳也只剩下微弱的嗡鸣。
他无法分辨她语调里的悲伤,却能从她说话时胸腔传导到空气中的微弱震动,感知到一种沉重的、几乎要碎裂的情绪。
他沉默了许久,最终只是伸出手,摸索着找到院子里的那根盲杖,撑着站起来,然后缓缓地、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他想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语言的功能,似乎正在和他的听力一同退化。
他无法告诉她,他早已意识到,却无力挣脱这名为“爱”的枷锁。
同一片月光,也照进了县人民医院副院长孙建国的办公室。
他没有回家,而是破例打开了“亲情时间窗”的后台录音档案。
白天,他在全院中层干部会议上,因为这个“不务正业”的试点项目,被几个老资历的科室主任联合质疑,说他搞形式主义,浪费医疗资源。
他憋着一肚子火,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个标记为“匿名”的音频文件。
耳机里传来一阵压抑的电流声,随后,一个粗粝的男声响起,带着浓重的哭腔:“爸,他们都说我不孝,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……可你忘了?我妈走那天,你在外面打牌,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……二十年了,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句,你当年……你也疼过我……”
孙建国的手指悬在“删除”键上,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僵硬的脸。
那句“你也疼过我”,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。
他猛地摘下耳机,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第二天清晨巡视病房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走vip通道,而是特意绕到了五楼最里头的普通病房长廊。
走廊尽头,锅炉房的老周师傅正蹲在地上,拿着半截粉笔,在一块刚拖干净的地面上,一笔一划地抄写着从“声音归档角”那边听来的家属留言:“妈,今年的腊八粥我给你熬好了,多放了糖”“媳妇儿,给你买的新棉鞋,你脚下暖和,我心里就踏实”。
字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股笨拙的虔诚。
孙建国驻足了很久,看着那一行行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的粉笔字。
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,从夹层里拿出一个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样的塑料钥匙扣——那是他女儿上小学手工课时送他的第一个父亲节礼物。
他环顾四周,见无人注意,快步走到墙边,将那个破旧的钥匙扣,悄悄地挂在了一颗裸露在外的钉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