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章 坟前没烧完的合同(1 / 2)

那几片在暗夜里幽微发光的止痛片,像一堆余温尚存的灰烬,灼痛了陈景明的眼睛。

他几乎是一夜未眠,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程远山那句沙哑而冷漠的邀约。

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,城市还在沉睡,他已经跨上了那辆陪伴他穿梭于城中村与写字楼之间的电动车。

清晨六点的风,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,刀子般刮在脸上。

他没有走宽阔的柏油路,而是沿着记忆里的乡间小径,一路向东。

路两旁的麦茬地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,被收割后的土地,坦露着最原始的伤疤和寂静。

柳屯村东头的老坟地,比他记忆中更加荒凉。

野草长得比半人还高,风一过,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
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,终于在荒草深处找到了那块熟悉的石碑,上面用最朴素的字体刻着——“陈父之墓”。

他蹲下身,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拂去石碑上凝结的露水,冰凉的湿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。
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阵踩断枯草的“沙沙”声。

陈景明猛地回头,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
一个男人站在几米开外,逆着晨光,身影显得有些单薄。

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风衣,领口竖着,像是在抵御并不存在的寒风。

面容憔悴,眼窝深陷,手里拎着一只磨损严重的黑色旧公文包。

他不像一个制定了冷酷算法的“神”,更像一个在人生牌局里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。

“我是程远山。”他开口,声音比语音里更加疲惫,“我没带记者,也没带保镖。”

陈景明没有说话,只是站起身,与他对视。

他那双写了三十年代码的眼睛,此刻像两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,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。

然而,程远山的眼神是一片死水,既无挑衅,也无悔意。

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麦茬地,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,像是无数个被遗忘的灵魂在低语。

程远山没有理会陈景明的审视,他蹲下身,将那只旧公文包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坷垃上,拉开拉链。

他取出的不是什么威胁性的文件,而是一份泛黄、折叠处已经快要断裂的a4纸复印件。

他将那张纸展开,递到陈景明面前。

那是一张“重症监护室费用预缴凭证”,抬头的医院名字刺痛了陈景明的记忆,那是省城最好的三甲医院。

而下面那个用钢笔手写的金额,更是让他呼吸一滞——捌拾叁万圆整。

“这是我爸最后三个月的账单。”程远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,“我从医学院退学那天,主治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,指着这张单子告诉我,‘钱不够,治不了’。不是药没了,不是设备坏了,就是钱不够。”

他抬起头,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泛起波澜,一种混合着嘲讽与痛苦的奇异光芒。

“从那天起,我就想,如果人心靠不住,如果善良和同情都有价码,那为什么不能提前把它们都算清楚?如果人性注定脆弱,那就该提前给它定好价。”

他直视着陈景明,话锋陡然锐利起来:“你们赢了官司,你们成了英雄。可你们知道吗?每年,因为‘不够贵’而被我的系统默默筛掉,连一声呐喊都发不出来的人,有多少?你们救了一个老杨,却不知道沉默的‘老杨们’汇成了一怎样的海。”

陈景明的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。

他没有去反驳程远山的歪理,那没有意义。

他只是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我有个兄弟,叫王强。在工地上干高空作业,干了快二十年。去年,他开始咳血丝,去找工头,工头说他是老烟枪,自己作的。他想去调监控,证明自己工作时长和环境,结果工地上那个角度的摄像头,‘恰好’坏了一个月。”

讲到这里,程远山突然打断了他,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:“我知道这些案例,模型里都有对应的编号。高空作业、粉尘环境、监控缺失……这些都是我们用来计算‘赔付风险’和‘维权成本’的变量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回忆某个被他遗忘的参数,“但你知道……整个模型里,最不可控,预测偏差最大的变量是什么吗?”

他看着陈景明,一字一顿地说:“是有人宁愿死,也要留下自己的名字。”

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只有风声依旧。

远处,天际线的那一头,隐约传来推土机启动的轰鸣声,那是城市扩张的脚步,永不停歇。

上海,李娟的公寓里。

她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着陈景明位置的、静止不动的小红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