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冰冷的词句像一把淬了毒的数字匕首,精准地扎在李娟的心口。
她拿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,屏幕的光映着她陡然苍白的脸。
上百条整齐划一的“收到”,像一排排沉默而冷酷的看客,围观着即将对她儿子陈念展开的公开审判。
李娟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这感觉太熟悉了。
二十年前,在上海那间鸽子笼似的出租屋里,她也曾这样盯着屏幕,看着老板用同样温和而毋庸置疑的口吻,在工作群里宣布周末全员加班的“倡议”。
反抗,就意味着不合群,意味着“没有集体荣誉感”。
“怎么了?”陈景明刚从桥洞机房回来,身上还带着深夜田野的湿气和泥土味。
他看到妻子的脸色,心中一沉。
李娟没有说话,只是把手机递了过去。
陈景明的目光扫过屏幕,眉头越拧越紧。
那条由家委会主席赵美玲发出的“紧急通知”下面,是一个制作精美的h5链接。
他点开,悠扬的古典乐中,一行烫金大字缓缓浮现:“全球视野,精英启航——哈佛牛津深度研学营”。
人均三万。
行程七天。
宣传册上印着孩子们穿着学士服站在哈佛雕像前的模拟照片,在“牛津大学宿舍”里展开热烈讨论的合成场景。
但陈景明只用三秒钟就看穿了本质——行程表里超过一半的时间,被巧妙地标注为“迪士尼乐园自由探索”、“环球影城项目式学习”。
他沉默地向上滑动,聊天记录如冰冷的瀑布倾泻而下。
就在正式通知发布前的半小时,几个相熟的家长id,用一唱一和的方式,已经完成了舆论的预热。
“我们家孩子去年就参加了澳洲的,回来以后整个人的格局都不一样了。”
“是啊,眼界这东西,小时候不打开,长大了就定型了。”
“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,更不能输在看世界的眼界上!”
而当李娟尝试着在群里问了一句“这个是自愿参加的吧?”,几分钟后,她的微信就收到了几条私聊。
一位妈妈发来一个“抱抱”的表情,语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劝诫:“娟子,我知道你们刚从乡下回来,可能手头紧。但这不是钱的事,是集体荣誉。班里就那么几个孩子不参加,老师怎么看?同学怎么看?孩子自己也会自卑的。”
另一位的措辞则尖锐得多:“陈念妈妈,你这样公开问,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想让孩子进步的家长在攀附洋气?拖累集体是很丢人的事,对孩子影响不好。”
陈景明面无表情地翻看着,指尖划过屏幕的瞬间,一种熟悉的、冰冷的晕眩感涌上大脑。
他的“标签系统”未经召唤,悍然启动。
一瞬间,微信群里那些精致的、带着美颜滤镜的头像,一个个被半透明的文字标签所覆盖。
那位炫耀孩子去过澳洲的妈妈头顶,浮现出【孩子是我唯一的筹码】。
那位指责李娟拖后腿的家长,标签是【装富(月供两万,濒临断贷)】。
而更多保持沉默、只默默点了“收到”的家长,头顶上飘着的是密密麻麻的【怕被淘汰】、【随大流保平安】、【焦虑中产】。
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发起者,家委会主席赵美玲的头像上,她是县里一家知名服装店的老板娘,永远打扮得光鲜亮丽。
她的标签是【体面癌晚期】。
但在这标签之下,还有一个更深的、若隐若现的灰色词条。
陈景明继续往下翻,看到了副校长葛兰芝在群里那句表示支持的发言:“感谢家委会的辛勤组织,学校全力支持这种能提升孩子们国际视野的活动。”
在葛兰芝那张官方的证件照旁,一个血红色的、带着数据流光泽的标签,赫然浮现——【数据养殖场主】。
陈景明关掉手机,屋内一片死寂,只有窗外田野里的虫鸣,衬得这沉默更加压抑。
他知道,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旅游众筹,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。
猎物,就是他们这些被“精英教育”绑架的父母的焦虑。
“我去找他们理论!”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愤怒,“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?”
“你去了,就正好落入了他们的圈套。”陈景明拉住她,“他们会说你‘破坏团结’,‘因个人经济问题迁怒集体’,最后被孤立的还是我们和陈念。”
就在这时,王强的电话打了进来,他的大嗓门隔着听筒都能震得人耳朵疼:“景明!我听我侄女说了,他妈的,这不就是当年工地上包工头忽悠我们农民工凑份子买‘原始股’的套路吗?换了身皮就不认得了?我这就去教育局举报他们诈骗!”
“没用的,强子。”陈景明叹了口气,“合同上写的是‘研学’,不是旅游。你没有证据。我们去闹,只会让我们全家变成‘不识好歹’的靶子,陈念在学校的日子就更难过了。”
挂了电话,李娟看着丈夫,眼中满是无力:“那怎么办?就这么认了?三万块……我们村里盖一间新房都够了。”
陈景明没有回答。
他起身,披上外套,独自走向了村口那个废弃的桥洞。
冰冷的服务器嗡嗡作响,这里是他的“记忆窖藏”。
他没有理会那些充满温情的“百村童声”,而是调出了一个特殊的数据库——过去十年,他在上海、深圳的各个角落,用“系统”被动记录下来的、属于都市人的情绪波形模型。
他将家长群里那几段关键的聊天记录,转化为音频文件导入系统,开始进行逆向解析,与数据库中的“恐惧模型”进行比对。
屏幕上,代表群聊信息的声波图剧烈跳动。
忽然,陈景明瞳孔一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