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风“海葵”登陆的那个夜晚,仿佛要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,抛入漆黑的东海。
陈景明握着方向盘,感觉自己不是在开车,而是在驾驶一艘随时会解体的舢板。
雨刮器发疯似的左右摆动,却永远赶不上暴雨倾泻的速度,车窗外,霓虹灯被水汽揉成一团团模糊而诡异的光晕,像垂死水母最后的挣扎。
他正驱车赶往百里之外的城郊寄宿小学接儿子。
立秋已过,暑气却被这场台风搅得更加湿热粘腻,牢牢附着在皮肤上,让人喘不过气。
车载导航的电子女声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:“前方拥堵,请选择新的路线。”可屏幕上,所有通往郊区的道路都已被涂抹成深不见底的暗红色。
终于,在驶上最后一条通往山区的公路时,导航屏幕闪烁了一下,一个巨大的红叉占据了整个界面,下方一行小字刺痛了他的眼睛:“前方山体滑坡,道路损毁,禁止通行。”
陈景明一脚刹车踩死。
车灯穿透雨幕,照亮了前方不过百米处的景象——那不是路,而是一堵由泥土、断木和巨石混合而成的绝壁,像一头狰狞的巨兽,横亘在天地之间。
山路,被彻底截断了。
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,信号格在最后一格与空白之间绝望地闪烁了几下,彻底熄灭。
风声灌入车窗缝隙,发出尖利的呼啸,如刀割脸。
雨点砸在车顶和伞面上,密集得像催命的鼓点。
世界只剩下狂风、暴雨,和那堵无法逾越的泥墙。
他从手套箱的夹层里摸出那张备用的纸质地图,是几年前自驾游时留下的。
地图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发软,他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,在上面艰难地寻找着。
绕行,需要多走整整七十公里盘山公路——在这样的天气里,无异于自杀。
而学校的通知短信早已说明,校车全部停运。
“轰隆——”
远处山体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,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。
车身随之微微一震。
陈景明的心脏被这声巨响攥得死紧。
就在这一刻,那种他以为已经可以自如控制的能力,毫无征兆地、粗暴地启动了。
路边,一辆同样被困的破旧皮卡车里,昏暗的灯光勾勒出驾驶座上一个男人的轮廓。
一排冰冷的文字,像弹幕一样强行浮现在男人头顶:
【内蒙古牧民,巴图。带女儿来城里看白血病。】
【标签:怕死,更怕欠债。】
【人生剧本:卖掉最后一百只羊,若女儿仍不治,则与妻子跳额济纳河。】
陈景明心头剧震。
这不再是温和的“看见”,而是一种暴力的“灌输”。
他仿佛能闻到那片遥远草原上羊群的气息,能感受到那个父亲掌心里因为常年拉缰绳而磨出的厚茧。
这能力,正变得完全不受控制,像这场暴雨一样,要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推开车门,狂风瞬间将雨伞掀翻。
他不再犹豫,弃车徒步,一脚踩进了路边齐膝深的泥水里。
泥水冰冷刺骨,裹挟着沙石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。
一次剧烈的滑倒,他的额头重重磕在路边一块尖锐的石头上。
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流下,糊住了他的眼角。
剧痛中,他的意识仿佛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幻境——那不是故乡的麦田,而是一片苍茫的草原,风吹草低,牛羊如云,一个梳着小辫的孩子骑在马背上,正用清脆的蒙语高声呼喊着“阿爸”。
“呼……呼……”他猛地惊醒,剧烈地喘息。
额头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,让他一阵反胃。
他撑着地,还未站稳,就见前方不远处,一个同样被困的摩托车骑士正试图将倒地的车扶起。
新的标签再次野蛮地闯入他的视野:
【川西种茶人,周德贵。为孙女凑大学学费,雨夜跑长途运输。】
【标签:老寒腿,铁胃。】
【人生剧本:若凑不齐学费,则回老家,将祖传的那几亩最好的明前茶树卖给村里的旅游公司。】
陈景明颤抖着,伸出手,掌心按在脚下湿滑的土地上。
一瞬间,一种无法言喻的、微弱却磅礴的回响,顺着他的掌心,渗入他的血脉。
那是无数田野的记忆,是内蒙草原的风,是川西梯田的雾,是无数个像他父亲一样,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命,留在大地深处的烙印。
这些记忆,正随着这场暴动的雨水,从这片土地的血脉深处翻涌上来。
他知道了,他不能再等。他必须翻过那道断崖。
与此同时,家中的李娟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紧急电话,冰冷的女声公式化地通知她,因天气原因,所有留校学生将被集中看管,但无法保证一对一照料。
她的儿子,一个人被困在了那里。
她抓起车钥匙就往门外冲,却在地下车库的出口被两名物业保安拦下。
“李女士,不好意思,暴雨红色预警,所有私家车禁止驶出小区,这是规定。”
“那是我儿子!”李娟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锐。
其中一个保安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:“您先生前几天才把我们业委会搞垮,现在您想让我们为您一个人破例?”
李娟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