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风没把人吹散(1 / 2)

那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,像一片在南方浸透了梅雨又被烈日晒干的枯叶,带着一股尘土与远方的味道,躺在陈景明的手心。

邮局的人说,这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,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送到。

陈景明的手指有些发抖。

他能感觉到信封发脆的触感,像一碰就会碎掉的旧梦。

他没有回宿舍,而是拐进了教学楼后那片枯寂的小树林。

冬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他却浑然不觉,只觉得手里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火。

他撕开信封,抽出里面的信纸。

不是上次那种干净的稿纸,而是从某种作业本上撕下来的,纸张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毛边,一角还有一小块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。

王强的笔迹,比上次更加潦草,仿佛是在极度疲惫或颠簸的状态下写就的,字与字之间挤得密不透风,带着一种挣扎求生的力道。

“景明,娟儿:

见信如晤。

前天夜里,我们住的板房宿舍着火了,电线老化。

火不大,但乱成一团,所有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。

我什么都没拿,就抢出了娟姐给的那个录音机,还有你上次寄来的那叠‘非课本笔记’。

妈的,那是我在这边最宝贵的东西。

现在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刚搭好的工棚里,四面透风。

工资,还是没拿到手。

工头说开发商的钱没下来,让我们等着。

等着,等着,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?

有时候真想跟他们拼了,但又想起老校长按下的那个血指印,想起你说‘不能忘了为什么要上山’。

我不敢烂掉,我怕对不起你们。

我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,听录音机里刘老师讲课,听你在‘无钟教室’里讲水浒。

听着听着,就好像没在深圳,没在工棚,就坐在老家那棵大槐树底下,风吹过,一身的麦子味儿。

你信里写的那句话,【我们回来过】,我好像有点懂了。

人回不去,心回来就行。

对吧?

放心,我还没输。只要梦里还能看见那片麦田,我就不是真输了。

王强”

信的末尾,没有再画那个缺角的笑脸。

取而代-之的,是一滴浸透纸背、已经干涸的深色印迹,分不清是泪,是汗,还是别的什么。

陈景明把信纸缓缓折好,贴在自己胸口,隔着粗布校服,那纸张边缘的焦黑仿佛还带着遥远火场的余温,烫得他心脏一阵紧缩。

那一刻,他眼前那熟悉的冰冷词条没有如瀑布般涌现。

万籁俱寂中,只有一行从未见过的、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金色标签,缓缓浮现,像黑夜里唯一的星。

【被遗忘者正在说话】

那一夜,陈景明没有睡。

他点着蜡烛,翻开那本越来越厚的“非课本笔记”,在最后一页,用尽全身力气,一笔一划地补写道:“王强没烂掉。他还活着。他还记着我们的麦田。”

第二天是周一,早自习的晨读课。

朗读声像单调的潮水,在压抑的教室里涌动。

班主任双手背在身后,像一尊移动的石像,在过道里来回巡视。

当他走到陈景明身边时,陈景明突然站了起来。

整个教室的读书声戛然而止,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,充满了惊愕和不解。

班主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:“陈景明,你干什么?坐下!”

陈景明没有坐下。

他举起了那本“非课本笔记”,像举着一面旗帜。

他没有看老师,目光扫过一张张同学的脸,然后,他用一种平静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的声音,朗读了王强信中最朴实也最沉重的那句话:

“只要梦里还能看见那片麦田,我就不是真输了。”

话音落下,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被掐断了。

班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他正要厉声呵斥,却见另一个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
是李娟。

她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《新华字典》,翻到最后几页空白的附录,对着全班同学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也想在这上面,写点课本以外的东西。”

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枚钉子,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