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昏黄的灯光,像一颗被尘埃包裹的琥珀,将医保局档案室里的一切都凝固在时间的深处。
陈景明站在门口,敲门的手指在触碰到冰凉的木门时,微微一顿。
他听见里面整理文件柜的沙沙声停了。
片刻后,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,正是王科长。
他没有戴老花镜,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却异常锐利,仿佛早已穿透了这扇门,看清了门外来人的身份和意图。
“我知道你是谁,”王科长开口,声音比陈景明想象中要沙哑、疲惫得多,“也知道你为什么来。”
他没有等陈景明回答,径直走到那张老旧的办公桌后坐下,动作迟缓得像一台上了年头的机器。
“你们村那个叫老杨的,每年都来上访,说他儿子的尘肺病认定有问题。去年他的材料,是我盖了退回补充证据的章,不然早就按‘证据不足’归档了。”
陈景明的心猛地一沉,他没想到,在这座冰冷的官僚机器里,还藏着这样一处不为人知的缝隙。
王科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他没有多言,而是弯下腰,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办公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。
“哗啦”一声,那不是文件滑动的声音,而是无数封信件堆积在一起,被猛然拉开时发出的沉重叹息。
抽屉里,满满一叠厚厚的信封,纸张的颜色从崭新到泛黄,各不相同,唯一的共同点是,它们都像被人反复摩挲过,边角起了毛。
“这些,都是这些年被判定‘不符合政策’的人写来的信。”王科长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,又像在进行一场迟到了多年的忏悔,“有骂我的,有求我的,也有只是跟我讲讲家里情况的。他们写啊写,有些人写到最后一封,就成了遗书。”
他的手指在那堆信里缓慢地翻找,像是在寻找一枚遗落在沙滩上的贝壳。
最后,他抽出一封牛皮纸信封,信封已经因为受潮而变得有些柔软,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,带着一种决绝。
“请把我骨头埋回地里。”
王科长把那封信推到陈景明面前,信封上没有署名,只有一个模糊的红色指印。
那六个字,像六颗生锈的铁钉,狠狠钉进了陈景明的眼睛里。
这不再是一句简单的嘱托,而是一个被城市碾碎的灵魂,对麦田最后的呼唤。
同一片夜空下,李娟的公寓里亮着一盏孤灯。
她戴着耳机,将张护士长交来的那三段临终录像,一遍遍地倒回、播放、暂停。
视频画质粗糙,病人的声音在各种医疗仪器的蜂鸣声中含混不清,像隔着一层浓雾。
但李娟听得极其专注,她将那些模糊的呓语逐帧分析,在断断续续的方言中,艰难地提取出几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:“脚手架”、“粉尘”、“胸闷”、“没人认”。
她立刻联系了老家的小杨老师,那个热心肠的乡村教师。
她将录音片段发过去,请她帮忙翻译成最准确的普通话,并将音频波形与医院登记的病人信息、入院时间进行交叉比对。
当第四段视频播放到一半时,画面中的老人正激动地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,试图说些什么,画面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声的低声劝阻,那是护士的声音:“大爷,别说了,说了也没用,他们会找您家里人麻烦的……”
话音未落,老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,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,那声音穿透了录音设备的杂音,像一把锥子刺进李娟的耳膜:“我要让娃知道!他爹不是懒死的!不是!”
李娟猛地摘下耳机,胸口剧烈起伏。
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,每一扇窗户背后,都可能有一个正在为生活燃烧自己的“懒汉”。
第二天一早,陈景明再次敲开了呼吸科主任的办公室。
这一次,他没有拿体检报告,而是递过去一张手写的药方。
主任瞥了一眼,脸上立刻浮现出职业性的冷漠和不耐烦:“我这里是西医院,不看这个。”
“您先看看。”陈景明坚持道。
主任皱着眉拿起药方,目光扫过上面的几味寻常草药,正要发作,却突然僵住了。
在药方的背面,用同样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:“治你父亲的老慢支,狗剩他娘年轻时在村里传下来的土方子,管用。”
“狗剩”这个名字,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猛地捅开了主任尘封多年的记忆。
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,那层坚硬的职业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。
他想起几十年前,在那个叫柳屯的村子里,自己还不是主任,只是一个瘦弱的、总跟在陈景明屁股后面跑的“书呆子”。
良久的沉默后,老人从西装内袋里,颤抖地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,撕下一页,在上面飞快地写了些什么,塞进陈景明手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