取而代之的,是远处打谷场上传来的、此起彼伏的欢笑声。
为首的省城专家姓刘,是个年近六旬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。
他扶了扶金丝眼镜,镜片后是审视的目光。
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校门,眉头不悦地皱起。
一个如此重要的评估,负责人竟然缺席,这在他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是闻所未闻的怠慢。
“刘教授,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。”随行的年轻助教小张指着村子深处。
刘教授没有说话,只是抬脚,循着声音往打谷场的方向走去。
越走近,那声音越是清晰。
不是读书声,也不是口号声,而是一种混杂着争论、惊呼和泥土气息的喧闹。
当他们绕过一排老杨树,眼前的景象让整个专家组都愣住了。
几十个孩子散落在宽阔的打谷场上,这里没有课桌椅,没有黑板,更没有ppt。
李娟就站在孩子们中间,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运动服,脚上沾着新鲜的泥土。
“安静!”她拍了拍手,孩子们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,“‘五感考试’第三项,听鸡鸣,判时辰。谁来?”
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立刻举手:“我!李老师,现在大概是辰时末,上午九点半左右。东边王奶奶家的那只大公鸡,嗓门最亮,一般是卯时初啼。现在叫的是村西头李二爷家的芦花鸡,它总比别人晚一个时辰。”
刘教授身后的一个专家忍不住低声对同伴说:“这算什么?经验主义,毫无科学依据。”
李娟仿佛没看见他们,继续主持着这场奇特的“考试”。
“第四项,摸叶脉,画植物。”
孩子们被蒙上眼睛,挨个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片叶子,用指尖细细地感受叶片的轮廓、脉络和质感。
几分钟后,他们摘下眼罩,凭着记忆在画板上画出叶子的模样。
有的是心形的,那是田边的牵牛花;有的是锯齿状的,那是屋后的构树。
最后,当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时,第五项开始了。
“闻灶烟,讲故事。”
“这是松枝烧的火,有股清香味,肯定是赵爷爷家,他今天要去镇上赶集,走之前要喝一碗热茶。”
“这股烟里有辣味!是张胖子家!他妈妈在给他炒辣椒肉丝!”
孩子们的回答五花八门,却精准得惊人。
刘教授的脸色从最初的不悦,慢慢变成了深思。
他看着这些孩子,他们没有一个在背诵课文,却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脚下这片土地的语言。
考试结束,孩子们交上的“答卷”更是让专家们面面相觑——那不是写满文字的试卷,而是一张张手绘的地图,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标注着“我家米汤的味道”、“奶奶做的槐花饼的香气”、“雨后蚯蚓爬过泥土的气味”。
一幅幅“我家的味道地图”。
刘教授沉默地拿起一张,上面画着一个灶台,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妈妈的味道,是烧柴火的烟味,还有一点点咸咸的汗水味。”
他沉默了许久,终于抬起头,第一次正视李娟,声音低沉地问:“你们每天,都这样上课?”
李娟迎着他的目光,平静地回答:“刘教授,不是每天。是天天。”
不是为了应付检查的表演,而是融入了呼吸的日常。
刘教授身后的年轻助教小张,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举起了手机,将这“不合规矩”的一幕,完整地录了下来。
与此同时,远在上海的陈景明,正盯着电脑屏幕,眼神冰冷。
他的“记忆云库”后台数据显示,一个来自某知名短视频平台的ip地址,正在用爬虫程序疯狂抓取云库里的音频素材。
他点开那个平台,果然,一个新上线的“ai乡音”功能,正在用那些充满情感的方言录音,训练一个冰冷的语音合成模型。
广告词写得温情脉脉:“让ai带你回家”。
陈景明胸中一股怒火升腾。
这些人,正试图把千万人的乡愁,变成一串串可以估价的代码。
他没有像过去在互联网大厂时那样,第一时间联系法务部准备律师函。
他知道,跟资本打官司,拖都能拖死你。
他深吸一口气,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。
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:他主动公开了“记忆云库”里所有原始录音的元数据——不是音频本身,而是每一段声音背后的故事:讲述者姓名、出生地、上传时间,以及他们自愿填写的那一栏“上传动机”。
紧接着,他在云库的首页发起了一个名为“声音溯源行动”的活动。
“你的乡音,不是代码。请告诉你从哪里来,为你家的声音正名。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起初只是云库的用户,他们纷纷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转发自己上传的那段录音,并附上标签#声音溯源行动#。
“我是河北保定的王铁柱,这是我爸,一个修了一辈子车的工人,他只会说家乡话。#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#”
“我是海南文昌的陈海霞,在渔排上长大,这是我阿婆唱的渔歌,海里才有这个味道。#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#”
七十二小时内,这场行动从一个小众社群的维权,演变成了一场席卷全网的文化寻根运动。
五万、十万、五十万名用户自发加入,他们骄傲地亮出自己被城市生活隐藏起来的身份标签。
舆情彻底反转。
那个短视频平台被汹涌的民意淹没,被迫紧急下架了“ai乡音”功能,并在首页挂出了道歉声明。
而他们的评论区,早已被同一句话刷屏:“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。”
风暴,同样在柳屯村的田埂上酝酿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极端暴雨,让王强的“麦根”稻田积水严重,一片汪洋。
村里人心惶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