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
窗外,万籁俱寂,连最后几声零落的犬吠也消融在浓稠的黑暗里。寒风似乎也歇了脚,只有清冷的月光,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,在书房老旧的地板上镀了一层朦胧的银霜。
林向阳躺在床上,眼睛睁得很大,望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模糊阴影。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,捕捉着隔壁书房里传来的、几不可闻的声响——那是父亲极轻的踱步声,鞋底摩擦地面,带着一种沉重而滞涩的节奏,一下,又一下,敲打在他的心坎上。
他知道父亲还没睡。他也睡不着。
这几天发生的事情,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、碰撞。胡同里亡命般的穿梭,假情报递出时手心的冷汗,搜查者鹰隼般扫视的目光,还有那个“王掌柜”递过来时、糖果玻璃纸上反射的、冰冷而虚伪的光……恐惧、紧张、后怕,以及一种夹杂在其中的、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成就感,所有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,在他胸腔里发酵、蒸腾,让他毫无睡意。
他听到书房的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“吱呀”声,脚步声移到了堂屋,然后是倒水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。
林向阳立刻闭上了眼睛,放缓呼吸,假装熟睡。
门被轻轻推开了。一股带着烟草和旧书气息的、父亲特有的味道弥漫进来。林大山没有开灯,就借着门缝里透进的微光和窗棂洒下的月辉,静静地站在门口,看着他。
那目光,沉甸甸的,带着温度,也带着重量,落在他的脸上,久久没有移开。
林向阳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复杂内容,有关切,有审视,有未散尽的忧虑,还有一种他此前从未如此清晰感受到的、近乎于……依赖的情绪。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,才能维持住平稳的呼吸和放松的睡姿。
终于,那目光移开了。父亲极轻地叹了口气,气息微不可闻,却像羽毛般扫过林向阳的心尖。脚步声重新响起,退了出去,门被重新掩上。
林向阳悄悄睁开眼,看着那扇隔绝了内外光线的门板,心里空落落的,又胀鼓鼓的。
不知又过了多久,就在朦胧的睡意终于开始侵袭他的意识时,他隐约听到堂屋里传来母亲刻意压低的、带着忧虑的声音。
“……他到底还是个孩子,默生,这才多久,就经历了这么多……我这心里,实在是……”
然后是父亲长时间的沉默。那沉默比言语更让人心头发紧。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父亲的声音终于响起,低沉,沙哑,像被砂纸打磨过,“可你看他……胡同里带路,假情报,应对搜查,还有这次……哪一件,是普通孩子能扛下来的?”
“我就是怕他扛得太好了!”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“他才多大?别人的孩子还在爹娘怀里撒娇,他呢?他得学着看人眼色,得学着说谎周旋,得把那么吓人的事情藏在心里……我这当娘的,心里像刀割一样……”
“玉珍……”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,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这不是我们能选的。时势如此,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?他生在林家,长在这个年月,就注定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。他比我们想象的,更坚韧,也更……清醒。”
“我只是……只是舍不得……”
后面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,化作了模糊的絮语和母亲隐约的抽泣声。
林向阳把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,鼻子有些发酸。母亲的眼泪,像滚烫的蜡油,滴在他心上。他明白母亲的担忧和心疼,那是一种源自骨血里的本能。但他也知道,父亲说的是对的。那条看似平静的、属于普通孩子的路,他早已回不去了。从他第一次帮父亲留意巷口的生面孔,从他第一次听懂父母夜话里的暗语开始,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布满荆棘与暗影的路。
他并不后悔。甚至,在内心深处,有一种隐秘的、无法对人言说的笃定与力量。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化,像一株被风雨催逼着快速生长的树苗,根系向着黑暗的土壤深处扎去,枝叶则努力探向那片危机四伏的天空。
第二天,是个难得的暖阳天。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,洒在堂屋的方桌上,驱散了连日来的阴寒。早饭时,气氛有些沉闷。母亲的眼睛还有些红肿,默默地给林向阳盛粥,夹咸菜。父亲则吃得很快,一如既往地沉默。
吃完早饭,母亲收拾碗筷进了厨房。林大山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钻进书房,或者匆匆出门。他站起身,对林向阳说:“向阳,跟我来一下。”
林向阳放下碗,跟着父亲走进了书房。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,在书房里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,光柱里,无数微尘像金色的精灵般飞舞。父亲没有开灯,就站在那一片朦胧的光影里,背对着他,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《山河故城图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