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胜利者(2 / 2)

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9568 字 10小时前

吕秀才也摇头叹息:“非人也,非人也!强认亲族,实乃……”

“乃什么乃!”阿q打断他,得意洋洋地,“你们懂什么?这叫智慧!兵法有云,三十六计,走为上……不对,是那个……那个李代桃僵!不对,是攀亲认故!反正,我赢了!”

他又祭出了精神胜利法,觉得自己不仅摆脱了官差,还白捡了个“哥哥”和长期饭票,简直是人生大赢家。

佟湘玉一个头两个大,她本来只想打发走邢捕头,没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,这阿q竟是个滚刀肉,粘上就甩不掉了。

她看着一脸得意的阿q和气得快冒烟的白展堂,心里暗暗叫苦,这日子,怕是没法消停了。

果然,从那天起,阿q就在同福客栈赖了下来。

佟湘玉心软,看他无处可去,也怕他出去乱说,只好在柴房给他挪了个角落,让他暂时栖身。

这一“暂时”,就变成了遥遥无期。

阿q彻底把客栈当成了自己家,吃饭时,他第一个冲到桌边,专挑肉菜夹,嘴里塞得满满当当,还含糊不清地点评:“这肉烧得……比赵老太爷家的厨子差远了!凑合吃吧!”

干活时,他躲得比谁都快,不是嚷嚷着头疼,就是借口肚子不舒服。

实在躲不过,就磨洋工,擦一张桌子能擦半个时辰,而且专挑干净的地方擦,边擦边吹嘘自己当年在未庄如何“一个打十个”,力气大得很,只是现在“虎落平阳”,不愿显摆。

他还特别喜欢招惹别人,看见郭芙蓉练功,就在旁边阴阳怪气:“哟,练这花拳绣腿有啥用?女人嘛,最后还是得靠男人!”

被郭芙蓉追着打满院子跑,一边跑一边喊“儿子打老子,不疼!”。

看见吕秀才读书,就凑过去说风凉话:“读那么多书,能当官吗?瞧你那怂样,也就是个穷酸的命!”

吕秀才一般不理他,只是无奈地摇摇头,说一句“夏虫不可语冰”。

阿q就更加得意,认为对方怕了他。

他对莫小贝倒是有点犯怵,因为莫小贝是“五岳盟主”(虽然他不完全懂是啥意思,但听着就厉害),而且莫小贝古灵精怪,总能戳穿他的大话。

但他会偷偷跟李大嘴说:“小丫头片子,不懂事,我不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仿佛这样,他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。

最难受的还是白展堂,平白多了个“癞子弟弟”,甩都甩不掉。

阿q动不动就以“哥哥”自居,跟白展堂要钱要东西,白展堂不给,他就撒泼打滚,说白展堂不认亲兄弟,没良心。

白展堂打又打不得(毕竟现在身份是跑堂),骂又骂不过(阿q的逻辑自成一体,刀枪不入),憋屈得差点内伤。

他只能私下跟佟湘玉抱怨:“掌柜的,这日子没法过了!赶紧想个法子把这尊瘟神请走吧!”

佟湘玉也愁,阿q在客栈里,搞得鸡飞狗跳,影响生意不说,还带坏了风气。

关键是,这人油盐不进,软硬不吃。

你跟他讲道理,他跟你胡搅蛮缠;你跟他来硬的,他立马躺地上装死,或者大喊“哥哥打弟弟啦!”;你给他点好处,他觉得是应该的,还得寸进尺。

这天傍晚,客栈打烊后,众人围坐在大堂里,气氛有些沉闷。

阿q吃饱喝足,早早溜回柴房做梦去了。

李大嘴一边收拾厨房,一边嘟囔:“这叫什么事儿啊,天天伺候这么个祖宗。”

郭芙蓉气呼呼地拍着桌子:“不行!明天必须把他轰出去!再这么下去,我这暴脾气非憋出内伤不可!”

吕秀才叹了口气:“然则,将其逐出,其若流落街头,饥寒交迫,岂非我辈不仁?子曰……”

“曰什么曰!”郭芙蓉打断他,“你跟那种人讲仁?他对小尼姑讲仁了吗?他那就是个无赖!”

白展堂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:“轰?怎么轰?打不得骂不走,邢捕头那边还挂着号是我‘表弟’……”

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,突然冒出一句:“我觉得他挺好玩的呀,像个小丑。”

佟湘玉一直没说话,这时缓缓开口:“额看这个人,可怜是真可怜,可恨也是真可恨。他那些毛病,偷奸耍滑,欺软怕硬,死要面子,或许……或许是因为他从来就没被人当人看过。”

众人安静下来,看向佟湘玉。

佟湘玉继续道:“你们想,他一口一个赵老太爷,可赵家的人正眼瞧过他吗?他在未庄,谁都能欺负他,骂他,打他。他要不那么着自己骗自己,这日子,一天也过不下去。他那些歪理,是他活下去的指望。”

吕秀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“掌柜的一席话,令人深思。或许其种种不堪之行,实为保护其脆弱之本心。精神胜利之法,虽似荒谬,然于绝境之中,或亦是唯一生路。”

郭芙蓉不服气:“那也不能成了他祸害别人的理由啊!我们招谁惹谁了?”

白展堂抬起头:“掌柜的,你的意思是……咱还得接着忍?”

佟湘玉摇摇头:“忍不是办法。额是在想,能不能……换个法子。他不是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他,要压别人一头吗?咱们能不能……顺着他点儿?不是让他为所欲为,而是……给他点正经事做,让他觉得自个儿有用,被人需要着?”

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:“给他事儿做?他连地都扫不干净!”

佟湘玉笑了笑:“不一定是体力活。比如说……秀才,你不是在编那个《江湖志》吗?要不,让阿q……口述一下他的‘传奇经历’?让他过过嘴瘾,说不定还能给秀才添点素材。”

吕秀才眼睛一亮:“嗯?掌柜的此计大妙!或许可从中窥见其内心世界,亦可令其获得虚妄之满足,或能稍安其心?”

郭芙蓉和白展堂将信将疑,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,只好同意试试。

第二天,吕秀才真的找来了纸笔,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架势,请阿q讲讲他的“英雄事迹”。

这可把阿q乐坏了,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,翘起二郎腿,唾沫横飞地讲了起来。

从“我们先前——比你阔的多啦!”到“儿子打老子”,从摸小尼姑的头到败给王胡之后的“自轻自贱”,再到最后觉得自己是“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”,状元不也是“第一个”么?于是又胜利了。

他讲得眉飞色舞,把自己的屈辱史硬是讲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胜利史诗。

吕秀才一边记录,一边暗自心惊,这阿q的逻辑虽然荒谬至极,却形成了一套严丝合缝的体系,任何失败和羞辱都能被这体系消化、转化,最终变成他的“胜利”。

这简直是一种……绝望的智慧。

接连几天,阿q都沉浸在“被重视”的喜悦中,对着吕秀才大吹法螺,倒是安分了不少,暂时没去招惹别人。

他甚至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(虽然收效甚微),走路时腰板挺直了些,好像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,在给史官口述传记。

然而,好景不长,阿q的“安分”是建立在虚幻的满足之上的,就像沙滩上的城堡,一个浪头就能打回原形。

这天,客栈里来了几位走镖的客人,风尘仆仆,大声谈笑着走进来。

其中一位镖师身材高大,声如洪钟,说起一路上的见闻,如何智斗山贼,如何化解危机,引得众人阵阵喝彩。

阿q正好从柴房出来,看到这情景,尤其是看到众星捧月般的镖师,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。

他凑过去,歪着头听了一会儿,然后用他那特有的鼻音哼了一声:“嘁!这有什么?老子当年在未庄,一个人单挑十几个壮汉!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!”

那镖师正说到兴头上,被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打断,很不高兴,斜睨着阿q:“你?就你这样的?怕是连只鸡都抓不住吧?”

众人哄笑起来,阿q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。

他跳着脚嚷道:“你放屁!你懂什么?老子是让着他们!真打起来,我一拳头就能把你揍到墙上去,扣都扣不下来!”

镖师被他逗乐了,存心戏弄他,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:“哦?那你来试试?让我看看你怎么把我扣墙上去。”

阿q看着镖师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胳膊,心里直打鼓,但众目睽睽之下,绝不能认怂。

他硬着头皮,摆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架势,嘴里喊着:“来就来!我怕你不成!儿子打老子……”

眼看就要闹出乱子,白展堂赶紧上前拦住中间,对镖师赔笑道:“好汉息怒,息怒!我这表弟,这里……”

他指了指脑袋,“不太好使,您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

一边说,一边使劲把阿q往后院拽。

佟湘玉也赶紧过来打圆场,给镖师们送上好酒安抚。

阿q被白展堂拖到后院,还在不依不饶地挣扎叫骂:“放开我!让我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!我阿q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!”

白展堂气得把他往地上一掼:“教训?你拿什么教训?就你这身板,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撂倒你!你能不能消停点儿!”

阿q摔了个屁墩儿,疼得龇牙咧嘴,但嘴上不服软:“你……你帮着外人欺负我!你还是不是我哥哥!”

“我呸!”白展堂终于爆发了,“谁是你哥哥!你个丧门星!自从你来了,客栈就没安生过!好吃好喝供着你,你还整天惹是生非!你给我滚!现在就滚!”

这一声“滚”,像一盆冷水,把阿q浇了个透心凉。

他坐在地上,呆呆地看着白展堂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再看看围过来的佟湘玉、郭芙蓉、吕秀才、李大嘴,甚至莫小贝,他们脸上都带着无奈、厌烦,甚至是一丝怜悯。

那种熟悉的、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又回来了,比在未庄时更甚。

在未庄,他至少还有土谷祠可以躲,还有精神胜利法可以麻痹自己。

可在这里,在这几个月的“温暖”(尽管是他赖来的)之后,再次被赤裸裸地厌弃,他那套赖以生存的逻辑似乎突然失效了。

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起来反驳,也没有祭出“儿子打老子”的法宝,只是慢慢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襟和肮脏的手指甲,沉默了。

这种沉默,反而让众人有些不适应,郭芙蓉扯了扯白展堂的袖子,示意他话说重了。

佟湘玉叹了口气,想去扶阿q。

就在这时,阿q猛地抬起头,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,混合着绝望、疯狂,还有一丝诡异的平静。

他环视众人,嘿嘿地干笑了两声。

“你们……都瞧不起我,我知道。”

“你们觉得我是个笑话,是个癞皮狗。”

“你们以为给我口饭吃,听我吹吹牛,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了?”
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。

“我告诉你们,我阿q……不稀罕!”

他挣扎着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,挺直了那永远也挺不直的腰板。

“未庄容不下我,你们这同福客栈,也容不下我。”

“天下之大,总有我阿q的去处!”

说完,他不再看任何人,转身,踉踉跄跄地朝着客栈后门走去。
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射在青石板上,那背影竟有几分决绝的凄凉。

众人都愣住了,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,看着他消失在门口,没有人阻拦。

过了好一会儿,郭芙蓉才喃喃道:“他……他就这么走了?”

白展堂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:“走了不好吗?清净!”

吕秀才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,若有所思:“其行虽鄙,其言虽妄,然其心……或许亦有不堪言说之痛楚。今日之局,孰是孰非?”

佟湘玉心里五味杂陈,她不知道让阿q离开是对是错。

或许,同福客栈的温暖,终究融化不了阿q内心那座用屈辱和谎言筑成的冰墙。

他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,就像两条平行线,看似偶尔相交,实则永远无法真正重叠。

第二天,太阳照常升起,同福客栈依旧开门迎客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只是偶尔,当听到某些吹牛的大话,或者看到某些滑稽的举动时,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姓q名q的怪人,想起他那些荒唐又可悲的“胜利”。

而阿q,就像他莫名其妙地来一样,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。

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,是继续用他的精神胜利法在另一个地方挣扎求存,还是终于在某次“失败”后,没能“胜利”起来。

只有吕秀才的《江湖志》里,多了一页谁也看不懂的、字迹潦草的记录,题目叫《阿q本纪》。

秀才有时会翻看那一页,摇摇头,又点点头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江湖还是那个江湖,客栈还是那个客栈,只是有些东西,似乎悄悄地不一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