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里一股子霉味混着马粪和廉价脂粉的香气,像打翻的隔夜饭泼在暖烘烘的牲口屁股上。
街面坑洼洼的,积水映着歪斜的招牌,活像醉汉咧开的嘴。
尽头那栋客栈,门敞着,里头嗡嗡的人声裹着饭菜热气往外涌。
一个穿棕褐色短打的男人正擦桌子,抹布甩得噼啪响,屁股扭得像上了发条的花蝴蝶。
柜台后头,个穿绛紫色裙衫的娘们儿正扒拉算盘,珠子磕得脆生生,眼风却斜瞟着堂里动静。
角落里,个书生模样的瘦猴跟个红衣姑娘头碰头嘀咕什么,手在空里比划,像在解一道天书般的难题。
厨房帘子一掀,个油光满面的胖脑袋探出来,嚷嚷着醋没了要人打。
还有个半大丫头跷腿坐在长凳上,嗑瓜子,皮儿吐得嗖嗖的,眼神却贼亮地扫视全场。
我站在门框里,像个刚爬出泥潭的野狗。穿着我那身半旧不新的靛蓝布裙,包袱里塞着把弦绷得死紧的月琴。我是个乐师。
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。虽然我的琴声只在小巷勾栏和红白喜事上响过。虽然我他妈连下顿饱饭在哪儿还两说。但我有调调。
我操。
至少我曾经以为有。
直到我撞进这鸡飞狗跳的窝。
“客官里边请——”擦桌子的男人扬起嗓子,抹布往肩头一搭,凑过来,眼角堆起笑纹,“打尖还是住店?”他眼神在我包袱和脸上溜一圈,像在估摸斤两。
“我……”我清了清干哑的喉咙,“找你们掌柜的。”
柜台后那娘们儿耳朵尖,立刻抬头,嘴角弯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:“额就是佟湘玉,姑娘有啥事跟额说一样的。”她声音带着点黏糊糊的腔调,像刚熬化的麦芽糖。
全堂的目光嗖地聚过来。红衣姑娘——后来知道叫郭芙蓉——撇撇嘴:“又来个讨饭的?”瘦书生——吕秀才——忙拽她袖子:“芙妹,莫要以貌取人。”角落那丫头——莫小贝——嘎嘣咬开颗瓜子,嚷道:“小郭姐姐,她包袱鼓囊囊的,兴许有好吃的!”
被叫“老白”的跑堂插嘴:“啥好吃的,我看像塞了块砖头。”
我感觉脸颊发烫,像被架在火上烤。这些家伙,眼神比衙门验尸的仵作还毒。
“我不是讨饭的。”我挺直背脊,包袱转到身前,“我姓柳,是个乐师。听说你们这儿缺个弹曲儿的。”
堂里静了一瞬。
随即,佟湘玉从柜台后绕出来,围着我转半圈,手指捏着下巴:“乐师?额们这小店,平时也就过路客吃个饭歇个脚,要乐师做啥子?”
“就是,”老白附和,“有那闲钱不如多买二两肉实在。”
郭芙蓉抱臂哼道:“弹曲儿?能当银子使么?”
吕秀才文绉绉插话:“非也非也,丝竹管弦亦可陶冶性情……”
“陶个屁!”厨房那头,李大嘴举着锅铲冲出来,“有那功夫不如帮我剁馅儿!”
七嘴八舌,吵得我脑仁疼。我咬牙解开包袱,露出那把紫檀木月琴:“我琴技尚可,能弹《清平乐》,也会《哭皇天》。客人吃饭时听个响,总能多坐会儿,多叫壶酒。”
琴身光润,弦线泛着冷光。堂里又静下。
莫小贝跳下凳子凑近:“哇,这木头亮闪闪的!能弹个《十八摸》不?”
佟湘玉一把将她拽回去:“小娃儿家听啥浑曲儿!”又看我,“柳姑娘,不是额不近人情,实在是店小利薄,养不起闲人。”
闲人。这词像针,扎得我心口一抽。
我正要争辩,一直没吭声的祝无双从后院进来,手里端着盆洗好的菜,柔声问:“师兄,这是咋了?”她看向老白。
老白耸肩:“来个抢饭碗的。”
无双擦擦手,对我笑笑:“姑娘别急,慢慢说。”
她语气温和,我倒不好发作,只硬邦邦道:“我不要工钱,管吃住就成。弹得不好,随时撵我走。”
佟湘玉眼珠一转:“管吃住?那你一天弹几个时辰?”
“您定。”
“弹啥曲儿额们说了算?”
“只要不是淫词艳调。”
她跟老白交换个眼神。老白挑眉:“掌柜的,多个动静也好,省得大堂死气沉沉的。”
佟湘玉沉吟片刻,一拍大腿:“成!你先试三天。住就住后院那小杂货间,吃饭跟大伙一块。但话说前头,弹得不好,或者客人嫌吵,可别怪额不留情面。”
我松口气,背上已一层薄汗:“多谢掌柜的。”
李大嘴嚷嚷:“那今晚加菜不?庆祝来新人?”
佟湘玉瞪他:“加个屁!多双筷子够意思了!展堂,带柳姑娘去安置!”
被叫“展堂”的白展堂应了声,冲我歪头:“跟我来吧,柳……乐师。”
他领我穿过大堂,往后院去。经过郭芙蓉时,她嗤笑:“乐师?别把客人弹跑了就谢天谢地。”
吕秀才拽她:“芙妹,积点口德。”
莫小贝在后面喊:“柳姐姐,待会弹个好玩儿的!”
杂货间窄巴,堆着旧家什,但有张板床,还算干净。我放下包袱,月琴搁在床头。白展堂靠门框上:“凑合住吧。被褥待会让无双给你拿新的。吃饭时辰自去厨房,李大嘴会留份儿。弹曲儿嘛……未时到申时,大堂人少,你试手。晚膳时辰人多,看你本事。”
我点头:“晓得了。”
他打量我月琴:“这玩意儿……真有人爱听?”
“总比干吃饭强。”
他笑了,露出颗虎牙:“成,你歇着。有事喊我,或者喊无双都成。对了,掌柜的抠门,但心不坏。其他人……混熟就好。”
他走了。我坐在板床上,手指抚过琴弦。冰凉的触感。外头传来大堂的喧闹,锅碗瓢盆的碰撞,还有莫小贝尖亮的笑。
娘的。
这就算……落停了?
未时,我抱着月琴走进大堂。空桌不多,三两个客人扒拉着饭菜。佟湘玉朝我努嘴:“角落那地儿,声儿别太大。”
我坐到靠窗的凳子上,调了调弦。手指有点僵。弹啥?《清平乐》太雅,《哭皇天》太丧。心一横,拨了支《杨柳青》,民间小调,轻快。
琴声一起,几道视线扫过来。我垂眼,专注手下。弦音淙淙,像溪水淌过石子。一曲终了,大堂静悄悄的。
佟湘玉眨巴眼:“咦,还不赖。”
一个客人喊:“伙计,再加壶酒!”
老白忙应声,冲我飞个眼色。
我稍定心,又弹《采茶谣》。这次,连厨房帘子都掀开条缝,李大嘴的胖脸嵌在那儿听。
莫小贝蹦过来:“柳姐姐,你真会弹!教我呗?”
郭芙蓉哼道:“瞎猫碰上死耗子。”
吕秀才摇头晃脑: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……”
“闻你个头!”郭芙蓉拧他耳朵,“昨儿个还说我唱小调像驴叫!”
一阵哄笑。
弹到第三支曲子,佟湘玉摆手:“停停停,未时过了,你歇着吧。晚膳再弹。”
我收琴起身,掌心有汗。
晚膳时辰,大堂乌泱泱坐满了。我一开弹,吵嚷声低下去些。弹《渔舟唱晚》,有客人拍腿合拍子。弹《汉宫秋月》,角落一桌文人模样的摇头晃脑。
但弹到一支快板《赛马》时,出了岔子。
弦嘣的一声,断了。
刺耳的杂音。全堂一静,随即爆出窃笑。
我脸腾地烧起来。佟湘玉皱眉:“咋搞的?”
老白打圆场:“意外意外!柳姑娘第一天来,弦没调顺!”
郭芙蓉哈哈笑:“我说啥来着?露馅了吧!”
李大嘴从厨房探头:“咋了?弦崩了?我这儿有纳鞋底的麻线,结实!”
吕秀才忙道:“不妨事,不妨事,弦断自有知音……”
“知音你大爷!”郭芙蓉踹他凳子,“丢人现眼!”
我手忙脚乱换弦,指尖发抖。佟湘玉叹气:“算了算了,今儿就到这。柳姑娘,你先回屋吧,明儿弦弄好再弹。”
我抱起琴,在一片窃窃私语中低头往后院冲。
娘的!
真他妈现世报。
夜里,我蹲在杂货间门口修琴。弦槽有点毛糙,得磨平。月光凉浸浸的,像泼了一地水银。
脚步声近,祝无双端碗热汤过来:“柳姑娘,喝点暖暖身子。弦断了没啥,老白那儿有备用的琴弦,他以前跑江湖,啥零碎都攒着。”
我接过来:“谢谢。”
她蹲旁边看我弄琴:“你弹得真好听,那支《杨柳青》,跟我老家采茶时哼的调子像。”
我嗯了声。
“别理小郭,她嘴坏心不坏。”无双声音软软的,“掌柜的其实挺满意,刚还说你这琴声能留客。”
“断弦也算留客?”我自嘲。
“意外嘛。”她笑,“你看白大哥,以前当跑堂还打碎过掌柜的祖传花瓶呢,不也留下了?”
正说着,白展堂晃过来,丢给我一小卷丝弦:“喏,上等冰蚕丝,比你这破弦强多了。”
我接过:“多谢白……大哥。”
他摆手:“叫老白就成。赶紧修好,明儿个佟掌柜指望你招徕生意呢。”
他们走后,我摸着光滑的丝弦,心里有点堵。这些家伙,吵吵嚷嚷,却又……怪实在的。
修好琴,已过子时。我睡不着,溜达到后院井边。却见吕秀才独坐在石凳上,对月长吁。
“吕先生还没睡?”我问。
他吓一跳,见是我,推推眼镜:“是柳姑娘啊。小生……呃,在下偶有所感,夜不能寐。”
“感啥?郭姑娘又揍你了?”
“非也非也,”他苦笑,“是今日闻姑娘雅奏,忽忆及古人云‘丝竹乱耳’,然姑娘琴音清越,令人心旷神怡。只是……只是芙妹她……”
“嫌你酸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