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板路被前夜的雨沤出一层油腻腻的亮光,活像条癞皮狗淌哈喇子的舌头。
空气里搅和着隔夜馊饭、劣质烧刀子,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……电子元件烧糊了的焦臭味。
巷尾那几个老烟枪还戳在那儿,眼神空洞地嘬着手里那点玩意儿,烟雾缭绕,像在给他妈的绝望上坟。
尽头那客栈门口,俩破灯牌滋滋闪着惨白的光,映得门脸跟死人化了妆的腮帮子一样,瘆得慌。
一股热烘烘的,混杂着汗臭、廉价脂粉、还有股……操,反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,兜头盖脸砸过来,顶得我喉头一紧。
里头。
嚯。
真他妈是个奇葩展览馆。
一个娘们翘着二郎腿坐在张悬浮的破椅子上,屁股离地二尺高,手指头在空气里瞎划拉,面前一片绿油油的数据流哗啦啦往下淌,看得人眼晕。
她旁边那男的更绝,四仰八叉瘫着,搓弄一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,那玩意儿在他指头缝里滴溜溜转,变来变去,像个没骨头的婊子。
墙角黑影里,杵着个黑铁塔似的壮汉,一身腱子肉泛着哑光,正拿一把嗡嗡转的扫帚逗旁边飘着的姑娘,那姑娘俊是俊,就是眼神飘忽,像个假人。
柜台后头,老板娘扒拉着一把仿红木的自动算盘,珠子噼里啪啦响,跟放鞭炮似的。
角落里一对男女脑袋凑一块儿研究个发光的棋盘,另一个半大孩子捧着一本冒光的书,小脸绷得紧紧的,像他妈在参禅。
厨房帘子一掀,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脑袋,嚷嚷着什么暗物质老汤火候不对。
还有个姑娘手指在空气里一戳,弹出个全息对唱界面,背景音乐是《孤勇者》,吵得人脑仁疼。
我是个记忆修补匠。
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。
虽然我修补过的记忆大多支离破碎,像摔碎的镜子。
虽然我他妈连自己昨天中午吃的啥都记不清。
但我有手艺。
我操。
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。
直到我迈进这个鬼地方。
“生面孔?”那个搓弄小方块的男人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,眼神像在掂量一件刚出土的冥器。
“啊……是。”我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,“听说……这儿能……接活儿?”
那个划拉数据的娘们儿噗嗤一乐,声儿脆得像摔了个玻璃杯。
“活儿?宝贝儿你算来对地方了。”她手指一弹,一片光幕唰地在我眼前展开,上面是密密麻麻滚动的字。
【哟呵!新来的!瞅这打扮,手艺人?】
【这气质!这落魄劲儿!有内味儿了!】
【匠人?露一手给兄弟们开开眼!】
【看他那口袋!鼓鼓囊囊!是不是有啥好货?】
【真相只有一个——又来一个找不着北的!】
我操。
这他妈什么玩意儿。
那些字像苍蝇一样在光幕上乱爬!
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这……这啥?”我指着光幕,嗓子发紧。
“家人们。”那娘们儿耸耸肩,“咱的衣食父母。实时互动。得劲儿不?”
我他妈想骂娘。
这就是未来?这就是他妈的高科技?
把人最后那点遮羞布都扯下来,挂墙上让人品头论足?
那黑铁塔一样的汉子晃悠过来,地板跟着颤悠。
“哥们儿,哪条道儿上发财的?”一口大碴子味儿震得我耳朵嗡嗡的。
“我……我是个记忆修补匠。”我挺了挺腰杆,试图找回点场子。
“记忆……修补匠?”他挠了挠锃亮的脑门,“咋?专门给人缝补脑瓜子?”
他旁边那漂亮妞抿嘴一乐,吴侬软语:“阿哥,侬弗要逗伊了。”
我脸上臊得慌。
像个被扒光了游街的囚犯。
那个玩方块的男人——后来我知道他叫晏辰——踱步过来,手里的小方块转得飞快。
“记忆修补匠。有点意思。”他嘴角挂着一丝琢磨不透的笑,“这年头,干这行的可不多了。快绝种了。”
“跟他妈的渡渡鸟一样。”我嘟囔了一句。
他乐了。
“没错。就跟渡渡鸟一样。”他把玩着方块,“那么,稀有物种,你带来什么?粘合剂?修复液?还是……纯粹的糊涂?”
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里的石头。
那些光滑的石头里,封存着别人,也可能是我自己,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。
但在这儿。
在这些闪瞎眼的高科技面前。
我的玩意儿显得那么……寒碜。那么……不上台面。
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从悬浮椅上蹦下来,凑到我跟前。
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机油味,混着点奇特的电子香氛。
像赛博格和茉莉花串了味儿。
“别怵,宝贝儿。”她拍了拍我胳膊,手指头冰凉,“在这儿,只有你想不到,没有咱办不到。记忆碎了?咱有最新款的情绪黏合枪,biu一下,给你粘得比原装的还结实。”
她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箱子。
我操。
连他妈的记忆都能工业化修复了。
这世道还给手艺人留活路吗?
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过来,上上下下扫视我。
“额说,这位……匠人师傅,”她眼睛跟探照灯似的,“住店还是办事?咱这儿价格公道,支持多种结算方式,包括……手艺抵账。”
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。
我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口袋。
除了那几块破石头,我他妈的连个钢镚都摸不出来。
日!
“我……我能展示我的手艺。”我艰难地开口,“抵……抵房钱?”
柜台后头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嗤笑一声。
“手艺?那玩意儿能顶饭吃?”他手指头间夹着几枚亮闪闪的飞镖,“不如表演个飞镖扎苹果,家人们爱看这个。”
全息光幕上立马刷过一片叫好。
【飞镖扎苹果!这个刺激!】
【匠人也可以边扎苹果边修补记忆嘛!混合艺术!】
【我要看!打赏一架飞机!】
【真相只有一个——物理修复才是王道!】
我感觉我的职业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。
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。
“要不,我教你段《孤勇者》rap?”她热情洋溢地提议,“保证比捣鼓记忆带感!”
我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脸。
突然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。
我他妈到底为啥要来这鬼地方?
为了找活儿干?
在这个所有技艺都被标准化、所有情感都被量化的地方?
那个叫吕秀才的男人推了推眼镜。
“oh,artisan!thycountenanceisasblankasslate!”他蹦出一串半生不熟的洋文,“hastthouhunger?wehavedarkmatterstew!”
暗物质炖菜。
操。
我操。
我操操操操操操操……
连他妈吃的都暗物质了。
我后退半步。
想扭头就走。
可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。
严丝合缝。
像棺材盖。
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晏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,“铁蛋,给咱们的匠人师傅安排个住处。二楼,临街那间。风景好,适合……激发灵感。”
那黑铁塔——铁蛋——咧嘴一乐,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。
“好嘞辰哥!哥们儿,跟我走!”
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我后背上,差点把我早饭震出来。
我像个木偶似的跟着他上了楼。
木头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
像老掉牙的骨头在呻吟。
二楼。
走廊幽暗。
墙上挂着些全息影像,变幻着扭曲的图案。
像精神病患者的涂鸦。
铁蛋推开一扇门。
“就这儿了。”他朝里努努嘴,“有事喊我,或者喊傻妞。”
那个叫傻妞的俊俏姑娘像阵烟似的飘在走廊尽头,冲我温柔地笑了笑。
我走进房间。
门在身后合拢。
房间里倒是干净。
干净得过分。
一张床。
一张桌子。
一把椅子。
墙壁是惨白色的,光滑得能照出人影。
没窗户。
操。
说好的临街风景呢?
我走到墙边,摸索着。
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小点。
整面墙瞬间变得透明。
外面是七侠镇的夜景。
灰扑扑的房顶。
歪歪扭扭的巷子。
零星灯火。
还有那轮被雾霾遮住大半的、要死不活的月亮。
像一张褪了色的年画。
我一屁股瘫在椅子上。
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块温润的石头。
石头表面光滑。
内里似乎有微光流转。
像封存着萤火虫。
我开始尝试调动里面的记忆碎片。
手指拂过石面。
细微的光点逸散出来。
在空气中组成模糊的画面。
“……她在雨中奔跑,红裙子像一团火……”
“……老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戏曲……”
“……工厂机床轰鸣,机油味刺鼻……”
我的呼吸有些急促。
这些破碎的片段。
这些被遗忘的时光。
在这里。
毫无价值。
门悄无声息地滑开。
是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。
她倚在门框上,手里捏着那个银亮的小化妆镜。
“鼓捣完了?”她挑眉。
“出去!”我低吼。
“啧啧,火气不小。”她走进来,弯腰捡起一块我刚放下的石头,端详着,“质感不错。蕴含的能量挺纯。就是……形式老了点。”
“老了?”我冷笑,“记忆也会老?”
“不。记忆永不褪色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镜子,“但提取和修复记忆的方式,会。”
她手指在镜面上轻轻一点。
房间里瞬间被各种全息影像充斥。
模糊的童年笑脸。
激烈的争吵画面。
温暖的拥抱。
锥心的背叛。
成功的喜悦。
失败的苦涩……
所有人类可能拥有的记忆碎片,以最原始、最混乱的方式,在我面前交织碰撞。
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。
笑声。
哭声。
怒吼。
还有他妈的肖邦的《夜曲》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瞠目结舌。
“记忆垃圾场。”阿楚轻描淡写,“收集了人类历史上所有被丢弃或遗忘的记忆碎片。够不够材料?”
影像不断堆叠。
越来越密。
越来越庞杂。
我感觉我的脑子要被这些信息塞爆了。
“关了!”我捂住眼睛,“快他妈关了!”
影像瞬间消失。
房间恢复原样。
只有我粗重的喘息。
“瞧。”阿楚摊手,“连这种程度的信息流都处理不了,还谈什么修补记忆?还摆弄什么石头?”
她走到我面前,凑得极近。
我能闻到她呼吸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樱桃味。
“听着,宝贝儿。”她的声音像羽毛搔刮耳膜,“在这个时代,纯粹的手艺已经不吃香了。人们要的是……综合体验。记忆修复要加点戏剧效果,情感回溯要拌点悬疑色彩,痛苦记忆要裹上糖霜。就像李大嘴的暗物质炖菜,啥都往里搁点,才够劲儿。”
我看着她那双倒映着数据流的瞳孔。
突然懂了。
这里不是客栈。
是工厂。
专门加工那些原始的、不肯被改造的灵魂。
比如我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把一切都变成了表演。”我声音沙哑,“连记忆都不放过。”
“聪明!”她打了个响指,“总算开窍了。没错,在这里,一切都是秀。包括你的手艺,你的记忆,你的……石头。”
她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。
“想在这儿站稳脚跟,就得学会演。演深情,演专业,演……高深莫测。”
她笑了。
“家人们就爱看这个。”
我看着她扭身离开。
门再次关上。
我瘫坐在地。
像一摊烂泥。
过了不知多久。
我爬起来。
捡起那些石头。
走到那面透明的墙前。
看着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。
七侠镇。
同福客栈。
他妈的赛博魔窟。
或者……意识牢笼?
谁他妈在乎。
我拿起一块石头。
贴在额头。
试图感受里面封存的温度。
不是读取记忆。
是告别。
告别那个曾经相信手艺能连接过去的傻逼自己。
“……当我的手不再能触摸真实的轮廓……”
“……当我的眼不再能分辨虚幻的光影……”
“……请把这些石头,垒成一座小小的坟……”
“……埋葬所有未被篡改的曾经……”
想到这里。
我停住了。
未被篡改的曾经。
这个词组有点意思。
可惜。
屁用没有。
我走到门边。
想最后吸口不掺科技味的空气。
虽然这空气也他妈未必干净。
门开了。
但不是我自己开的。
是那个叫晏辰的男人。
他站在门口。
手里捏着我刚才贴额头的那块石头。
“未被篡改的曾经。”他重复那个词组,嘴角还是那该死的、玩味的弧度,“有点意思。”
“还我。”我伸手去夺。
他轻巧地避开。
“别急。”他走进房间,四下打量,“怎么样?这环境还适应吗?”
“适应你祖宗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他不以为意。
“知道吗?”他抛了抛手里的石头,“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被复制、被篡改的时代,唯一无法被完美复制的,就是人类那种……独特的、带着个人印记的、笨拙的手工痕迹。”
他看着我。
“比如你这种……毫无效率的打磨方式。”
“手工才有温度!”我低吼,“机器懂个屁!”
“是吗?”他挑眉,“那为什么你的温度,连一晚房费都抵不了?”
我哑火了。
“看。”他走到透明墙前,望着外面的霓虹,“手艺,记忆,情感……这些本身没有价值。它们的价值在于……如何被包装,被呈现。”
他转过身,面对我。
“就像原石。埋在土里时,就是块石头。但被挖掘,切割,抛光……就能变成珠宝。”
他指了指我。
“你,就是一座未经雕琢的矿。”
我懵了。
“啥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……”他不紧不慢地,“你的手艺,你的记忆库存,你对过去那种……固执的链接方式……在这里,可以变成资源。可以创造独特的体验。可以……变现。”
他拿出那个小立方体。
它在我面前展开,变成一个微缩的、不断重组的迷宫。
“看到吗?”他低语,“可能性。无穷无尽。甚至在你的这些……破石头里。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优雅的、掌控一切的、把一切都视为资源的男人。
突然明白了。
操!
我他妈不是记忆修补匠。
我是矿工。
还是给自己挖坟的那种。
“所以……”我喉咙发干,“你们留我下来,就是为了……开采我?”
“留?”他笑了,“不不不。我们是……合作。邀请你参与一个伟大的项目。”
“什么项目?”
“记忆重塑项目。”他手指一划,空气中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结构图,“利用你对手工修复的理解,结合我们的技术,为客人们定制‘完美’的记忆体验。既发挥了你的……特长,又满足了市场需求。双赢。”
双赢。
赢你妈。
但我能咋办?
拒绝?
然后滚回桥洞底下喝风?
或者……答应?
把我的那点坚持卖给这个科技掮客?
我看着窗外。
七侠镇的霓虹像病毒一样蔓延。
没有我的立足之地。
从来就没有。
“怎么样?”晏辰的声音像催眠曲,“考虑一下?包吃包住,还有……充足的‘原材料’供你研究。”
研究。
用我的坚持帮人制造虚假记忆。
真他妈绝了!
我低下头。
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。
上面满是打磨石头留下的细小划痕。
“成。”我听见自己说。
声音飘忽得像另一个人。
晏辰笑了。
“明智。”
他拍了拍手。
铁蛋推着一台造型奇特的仪器走了进来。
那仪器像牙医的椅子。
有头盔。
有各种探头。
有闪烁的屏幕。
“这是记忆编织机。”晏辰介绍,“坐上去。让我们看看你的……手艺精度。”
我像个试验品一样坐上那张椅子。
铁蛋把头盔戴在我头上。
冰凉的探头贴上我的太阳穴和手腕。
“放松,哥们儿。”铁蛋咧嘴,“想想你最拿手的修复活儿。”
我最拿手的?
太多了。
帮老奶奶找回初恋时的那朵栀子花。
帮退伍老兵拼凑出征前夜母亲的叮咛。
帮失忆的丈夫重新刻录妻子最爱的笑容。
还有那些……操蛋的、却真实无比的痛苦!!!
这个把记忆当成商品随意涂抹篡改的世界。
我的坚持。
我的信仰。
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。
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。
“哇哦。”阿楚不知啥时候又溜达进来,看着屏幕,“感知精度很高。这家伙……真是个手工天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