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近上巳,宫廷依例设宴于神都苑中。虽是初春,寒意未消,但苑内早已用彩绸、宫灯装点得流光溢彩,暖阁内炭火充足,熏香馥郁,试图以人造的暖意与繁华驱散冬日的余威。这是薛绍去后,太平公主首次在大型宫廷宴会上公开露面。
消息早已在宗亲命妇、文武重臣之间悄然传开,众人皆暗自揣测,这位经历丧夫之痛、曾与圣母神皇当庭争执的金枝玉叶,今日会是何等模样?是依旧悲戚憔悴,还是怨愤难平?
当内侍高声唱喏“太平公主到——”时,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不由自主地投向殿门。
只见太平公主身着一条海棠红蹙金鸾鸟衔枝长裙,外罩一件月白底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广袖薄纱披帛,颜色搭配既不失公主的尊贵明艳,那抹月白又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居丧期间的素雅。她云髻高绾,簪着一套赤金点翠衔珠凤钗,步摇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晃动,流光溢彩。最引人注目的是,她额间重新贴上了花钿,并非往日喜爱的繁复金箔或鲜艳朱砂,而是一枚极为雅致的、用浅粉珍珠母贝镶嵌成的梅花形状,在灯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。
她步履从容,唇角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浅笑,既不显得过分欢愉,也无半分哀戚之色。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,遇上熟悉的宗亲命妇,便微微颔首致意,姿态优雅得体。她似乎清瘦了些,却更显得颈项纤长,姿态挺拔,别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风致。
“儿臣来迟,请母亲恕罪。”她行至御阶下,向端坐主位的武媚敛衽行礼,声音清越柔和,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。
武媚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,带着惯有的审视,但见其衣着得体,妆容精致,神态平和,尤其额间那枚含蓄的珍珠梅钿,取代了记忆中可能存在的悲愤或苍白,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。这个女儿,看来是真的“想通了”,知道该如何在正确的场合,展现正确的姿态。
“起来吧,入席。”武媚的声音也难得地带上了些许温和。
“谢母亲。”太平公主起身,在自己的席位上安然落座。
宴席间,丝竹管弦奏起轻快的乐曲,舞姬们翩跹起舞。太平公主并未像往日那般只顾自己玩乐,或是缠着母亲撒娇。她端坐案后,姿态优雅地用着膳食,偶尔与邻座的几位王妃、郡主低声交谈几句,内容无非是衣裳首饰、苑中景致,或是关心对方家中儿女近况,言辞温和,举止有度。
她甚至主动举杯,向几位位高权重的宗室长辈敬酒,感谢他们往日对薛绍的照拂(尽管其中几分真心唯有她自己知晓),言语恳切,令人动容。当有命妇提及去岁冬日的变故,试图安慰她时,她只是微微垂眸,轻声道:“劳夫人挂心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随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,谈及即将到来的花朝节,神色自然,仿佛那彻骨的伤痛真的已被时光抚平。
她周旋于众人之间,言笑晏晏,风采似乎更胜往昔,那份经历过巨大变故后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内敛,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不同于少女时期的独特魅力。许多人心中暗叹,公主果然不愧是皇家贵胄,心性坚韧,这么快便从阴霾中走了出来。
上官婉儿侍立在武媚身侧,目光偶尔掠过谈笑自若的太平公主,她看得更深。她能看到太平公主笑容之下那双眼睛深处的平静,那并非真正的释然,而是一种将所有情绪牢牢封存的冰层。她能看到太平公主与人交谈时,那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视,实则是在观察、在评估。那枚珍珠梅钿,在她看来,并非装饰,更像是一道宣告蜕变完成、将一切真实自我隐藏其后的符咒。
武媚远远看着女儿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方,看着她那无可挑剔的仪态和似乎恢复了往昔的明媚,心中最后那点因薛绍之事而产生的芥蒂,似乎也消散了不少。一个懂事、识大体、懂得维护皇家体面,并且似乎已完全接受现实的女儿,显然比一个充满怨怼的女儿更有价值,也更让人放心。她甚至觉得,太平经历此事后,倒是真正长大了,或许……未来还能有别的用处。
宴会散时,太平公主恭送武媚离席后,才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走出暖阁。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她脸上,她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缓缓敛去,恢复成一贯的沉静。
她抬手,指尖轻轻拂过额间那枚冰冷的珍珠梅钿。
梅妆依旧,意蕴已殊。
这场宴会,是她精心准备的一场演出,而观众,尤其是那位最重要的观众,显然已经收到了她想要传递的信息——那个需要被安抚、被掌控的太平已经“死去”,现在活着的,是一个懂得规则、愿意在规则内行事的新太平。
至于这枚梅钿之下,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思,唯有她自己知晓。这一步,她走得很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