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狱深处,潮湿与腐朽的气息凝滞不散,唯有点燃的火把偶尔爆出噼啪轻响,映照着石壁上扭曲晃动的暗影。这里是与神都宫阙的辉煌截然相反的世界,是权力阴影下吞噬光明与希望的渊薮。
刘祎之被单独囚于一间狭小的牢室,四壁阴冷,仅有一堆干草为榻。他身上的紫色官袍已被剥去,换上了粗糙的囚衣,却依旧保持着整洁,发髻也一丝不苟。多日的审讯,虽未加酷刑,但精神上的高压与逼问已让他面容清减,唯有一双眼睛,依旧清澈而坚定,如同蒙尘的明珠,内蕴光华。
酷吏索元礼亲自坐镇审讯。他试图以荣华富贵相诱,以家人安危相胁,甚至出示了精心罗织的、看似环环相扣的“罪证”。
“刘侍郎,”索元礼皮笑肉不笑,声音带着惯有的阴柔,“你若肯画押,承认受贿、怨望之罪,太后念及旧情,或可网开一面,保全你家人性命,甚至许你一个流放之身。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‘气节’,累及满门呢?”
刘祎之闻言,只是抬了抬眼皮,唇角掠过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,随即又闭上了眼睛,仿佛眼前之人与周遭的污浊,都不值得他多费心神。那沉默本身,便是一种无声而高傲的驳斥。
当虚构的证词与牵强的逻辑被摊开在他面前时,他偶尔会睁开眼,目光如冰冷的刀锋,直刺来俊臣:“此等构陷之词,漏洞百出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祎之心怀社稷,所言所行,无愧天地君亲,尔等小人,休想以污秽之言玷我清名!”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震得牢室内回响不绝。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闭目不语,任凭对方如何咆哮、威胁,仿佛神魂已超脱这污秽之地,遨游于他心中所坚守的道义苍穹。
索元礼恼羞成怒,却又碍于刘祎之的身份与风骨,未敢轻易动用大刑——对于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宰相,过于酷烈的肉体折磨,反而可能激起更大的非议。审讯,一时陷入了僵局。
然而,武媚的耐心是有限的。她不需要一份完美的供状,她只需要一个迅速了结此事的结局。既然常规的审讯难以让其屈服,那便动用最直接、也最彰显她无上权威的方式。
这一日,牢室厚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。进来的并非索元礼或其爪牙,而是一名身着内侍省高级宦官服饰的使者,面白无须,神情倨傲,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敕书。身后跟着数名按刀而立的禁卫,气氛肃杀。
那宦官站定,甚至未等刘祎之起身,便径直展开敕书,用一种刻意拔高、毫无感情的声调宣念:
“敕曰:犯官刘祎之,身受国恩,位极人臣,不思报效,反贪墨营私,妄议朝政,心怀怨望,大逆不道……着即赐死,以正典刑。钦此!”
冰冷的判决在狭小的牢室内回荡,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寒意。
宣毕,宦官合上敕书,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盘坐于草榻之上的刘祎之,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催促。
然而,预想中的恐惧、哀求或是愤懑并未出现。
刘祎之缓缓抬起头,原本平静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,如同两道实质的电光,直射向那宣旨的宦官。他原本略显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挺得笔直,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勃然而发,竟让那宦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接旨谢恩(哪怕是形式上的)或出言辩驳时,刘祎之却猛地吸了一口气,用尽全身的力气,声音如同金石交击,清晰无比地贯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:
“不经凤阁鸾台,何名为敕!”
一言既出,满室皆惊!
那宦官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,转为惊愕与难以置信。他宣读过无数敕令,从未遇到过如此直接、如此彻底地质疑敕令本身合法性的情况!按唐制,诏敕需经中书省(凤阁)起草、门下省(鸾台)审核驳正,方可生效。武媚此敕,绕过两省,直接由内廷发出,在程序上确属违制。刘祎之作为凤阁长官,对此点出的质疑,正中要害,无可辩驳!
一旁的禁卫们虽不敢妄动,但眼神中亦流露出震撼。狱廊深处,隐约有其他囚犯或狱卒听闻此语,无不悚然动容。这句话,不仅仅是一个将死之臣的抗议,更是对当前权力运行规则的悍然挑战,是对李唐法统最后的、也是最悲壮的坚守!
掷地有声的质问在石壁间碰撞回响,余音不绝。
刘祎之言罢,不再看那脸色青白交加的宦官。他挣扎着站起身,虽然囚衣蔽体,却仿佛依旧身着庄严的朝服。他面向南方——那是皇帝李旦理论上所居的宫殿方向,也是李唐宗庙社稷的象征——整理了一下本已整齐的衣冠,神情庄重而肃穆,缓缓地,一丝不苟地,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。
每一个动作,都充满了仪式感,仿佛不是在阴森的诏狱,而是在庄严的朝堂之上。
拜毕,他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卷明黄色的敕书,以及捧着它的宦官。
“拿来吧。”他淡淡说道,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对死亡的恐惧,只有一种践行道义后的坦然与从容。
是鸩酒,还是白绫,已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他用自己的生命,扞卫了心中的制度与原则,留下了这足以震撼时代、必将流传后世的铮铮之言。诏狱的晦暗,似乎也因这瞬间迸发的人性光辉与忠臣气节,而被短暂地照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