馆驿临时的书房内,数盏鲸油灯被拨得明亮,驱散了南溟洲夜晚的潮湿与昏暗。海风透过半开的轩窗送入,带着咸润的气息,轻轻拂动摊满长案的卷宗纸页。李贤端坐主位,云舒抱臂倚靠在门边的阴影里,看似闭目养神,实则耳廓微动,将馆驿内外的细微动静尽收耳底。两名来自律政司的年轻官员则分坐两侧,负责筛选和初步归类卷宗。
室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,以及偶尔响起的、李贤要求调阅某份特定卷宗的简短指令。他的阅读速度极快,目光扫过一行行墨字,时而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录下要点或疑窦。三年格物院的淬炼,不仅赋予他系统的法律知识,更锤炼出他捕捉细节、串联线索的敏锐直觉。
时间在寂静而高效的审阅中悄然流逝。约莫一个时辰后,李贤翻动卷宗的手指微微一顿。他抽出其中一份,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其他。
“找到了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让室内其他几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过来。他将卷宗推向长案中央,“南溟洲司法署,三个月前裁决,‘广利号’商船主王启年,诉海石族长老扣押货物纠纷一案。”
云舒不知何时已睁开眼,悄无声息地走近案边。两名律政司官员也立刻凑上前仔细观看。
李贤指尖点着卷宗上的关键处,条分缕析:“案情并不复杂。大唐商船‘广利号’船主王启年,运载铁器三十箱、苏杭绸缎百匹至望海城,与本地海石族约定,以该族采集的珍珠及特制香料进行易货贸易。验货当日,海石族长老指认部分铁器质量粗劣,不及事先提供的样品,同时怀疑布匹数量短缺,遂单方面扣下十箱铁器与二十匹绸缎作为抵押,要求‘广利号’降价或补足差额。王启年不允,诉至司法署,请求判令海石族归还所扣货物,并赔偿因其扣押行为导致的船期延误及其他损失。”
“判官沈文清裁决如下,”李贤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一丝冷峻,“支持海石族的扣货行为,认定其源于‘合理怀疑’。驳回王启年所有赔偿请求,仅判令海石族在确认争议货物价值后,归还超出争议价值的部分。裁决依据,主要是《华胥商律》第三章第五条‘交易须秉持诚信原则’,以及……《边疆治理临时条例》中‘裁决需充分尊重并考量当地部族之习俗与合理关切’。”
念到最后一句依据时,李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。
一名年轻律政司官员忍不住低呼:“这……支持扣货?仅凭单方指认,未经第三方勘验,便支持扣押行为?这‘合理怀疑’的尺度,未免过于宽泛了!”
另一人也接口道:“而且,《商律》中‘诚信原则’是对交易双方的共同约束,此判罚似乎只强调了商船主一方的诚信义务,却未追究海石族单方扣货是否构成违约或侵权。《边疆条例》的引用,更有以‘尊重习俗’之名,行地方保护之实的嫌疑。长此以往,商贾谁敢来此贸易?”
李贤微微颔首,目光却看向云舒:“云副使,你以为如何?”
云舒的视线从卷宗上抬起,清冷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:“判官不好当。尤其是这新拓之地,土着势力盘根错节,海石族在望海城周边影响不小。沈文清判罚如此,或许是担心强硬处置会激化矛盾,引发族群冲突,故而选择了看似息事宁人,实则……委屈一方以求维稳的路子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锋锐,“只是,这‘宁’的,是谁的事?‘稳’的,又是谁的序?以牺牲法律普遍适用的公正性为代价,换来的稳定,恐怕如同沙上筑塔。”
李贤沉默片刻,手指轻轻敲击着记录疑点的素笺:“程序存疑,证据链缺失,法律适用亦有可商榷之处。更关键的是,此案裁决传递出的信号——在此地交易,风险并非完全来自市场,还可能来自司法对本地习俗无原则的倾斜。这无疑会严重挫伤外来商贾的信心,与朝廷鼓励海贸、繁荣边疆的国策背道而驰。”
他拿起那份卷宗,目光变得锐利:“‘广利号’一案,恐怕并非孤例。此风不可长。明日,我们需亲自去听听,这港口的风,到底吹的是什么声音。”
烛火摇曳,将李贤沉静而坚定的侧影投在墙壁上。一桩看似普通的商业纠纷卷宗,已然掀开了南溟洲司法实践冰山的一角,而尺水之下,兴许正涌动着影响深远的暗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