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行已深,入目皆是蔚蓝。
那是与巴州阴郁山林、洛阳恢弘宫阙截然不同的,一种浩瀚无垠、纯粹到令人心折的蓝。天如倒悬的巨幕,海似铺展的丝绒,在天际线交融成一片朦胧的光带。咸涩而带着凉意的海风,不再是逃亡途中刮过耳畔的利刃,反而成了涤荡肺腑的清泉,一阵阵,永不停歇地吹拂着。
墨羽的快船并非巨舰,在这苍茫大海上,更像是一叶坚韧的孤舟,随着洋流的脉搏微微起伏。龙骨与海浪撞击,发出规律而低沉的“哗——啦——”声,取代了记忆中兵甲的铿锵与追兵的呼喝,成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、令人安心的主调。
李贤独立于船舷旁,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紧扣着微凉潮湿的木质栏杆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充满盐粒和未知生灵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,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感,却也仿佛将积郁在心底许久的惊惶与浊气,一并冲刷了出去。
终于……暂时安全了。
这个认知,如同迟来的潮水,缓缓漫过他紧绷了太久的心防。不再是巴州小院里时刻警惕的惊弓之鸟,不再是丘神积拳锋下挣扎求存的困兽。尽管前途未卜,尽管脚下是陌生的甲板,面对的是莫测的海洋,但至少,那迫在眉睫的杀机,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那片逐渐模糊的大陆阴影之中。
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、隐隐后怕、以及劫后余生般虚脱的松弛感,攫住了他。厮杀的场景、内力枯竭的无力、丘神积狰狞的面孔、还有那破门而入的死亡气息……种种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,却又迅速被眼前这片纯粹而强大的蓝色所稀释、淡化。
他微微闭上眼,感受着船体稳健的摇晃,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带来的温暖红光,感受着海风拂过面颊的轻柔触感。体内,那条因透支而近乎干涸的内力江河,似乎也在这种安宁的节奏中,开始极其缓慢地重新汇聚,自行循着大周天的路径,涓涓流淌起来。
心神,在这沧海孤舟之上,终于得以从极致的紧绷中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抽离,缓缓落定。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,目光便不由自主地,越过起伏的甲板,投向了船头那道始终静默的青色身影。
船头处,云舒静立如塑。
她似乎永远保持着那个姿势,青衫在海风中猎猎拂动,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。面纱掩去了她的容颜,只余下一双沉静望向远方的眼眸,和几缕未被束妥、随风逸出的墨色发丝。
李贤的目光,便如此不受控制地,胶着在那道背影之上。
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溯。不是朝堂的波谲云诡,不是东宫的煊赫过往,而是短短一日之内,与这道青影相关的、足以颠覆他此前所有认知的片段。
——是那墙头惊鸿一现。在他内力将竭、丘神积杀招已至的绝命刹那,她如月华流照,无声无息地降临。没有雷霆万钧的气势,只有一种俯瞰尘寰般的平静。
——是那并指如剑,隔空轻划。丘神积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狂猛拳劲,竟在她这看似随意的一划之下,如冰雪消融,连同其本人,吐血败退。那是何等玄奇莫测的修为?已然超出了他对“武功”二字的理解范畴。
——是那一句清冷的“走”。不容置疑,却成了他绝望中唯一的生路。而后,便是那穿越巴州城重重险阻的亡命奔逃。她的身法如鬼似魅,总能在他力竭之前找到最安全的路径,每一次停顿,每一次转向,都精准得仿佛早已算定一切。
每一次回想,心湖便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,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。那涟漪之中,混杂着对绝对力量的敬畏,对救命之恩的深切感激,更有一种……因全然依赖与对方身上笼罩的层层迷雾而滋生的、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他自幼长于深宫,见惯了或谄媚、或敬畏、或算计的目光。即便是曾经的父皇,给予他的也多是与储君身份相匹配的、带着审视与期待的关怀。从未有人,如她这般,以一种绝对强大却又近乎漠然的姿态,介入他的命运,将他从必死的泥潭中捞出,却又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。
她是谁?来自何处?为何拥有如此力量,又为何甘愿听命于东方墨,来守护他这个落魄废太子?
疑问如海面上的泡沫,不断涌现。而越是探究不得,那道青影在他眼中,便越是神秘,越是……吸引着他近乎贪婪地注视。
海风拂过,带来她身上一丝极淡的、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清冷气息,与这咸腥的海风截然不同。李贤的心跳,在不经意间,漏了一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