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十,全城仍浸润在年节的余韵之中,街市间偶有爆竹碎红,檐下灯笼未撤,人们面带倦懒笑意,行走间步履也透着几分悠闲。
然而冰台司以南的骅骝马坊,却已悄然变了气象。
这一日清晨,雾霭未散,坊间忽来了一队人马,不言不语中便将青布高挂,围起偌大一片场地。
外人遥遥望见,只道是马坊扩建仓廪,却不知这青布帷幔之后,正秘密兴建一座规制森严、机关重重的诏狱。
李值云与沈悦二人皆穿常服,不着官衣,悄然而至。
工地上早已设好香案,红烛高烧,火光跃动映照着一张肃穆的脸。
三牲祭礼整齐排列,鲜果香茶亦不曾少。
司仪立于一侧,声如洪钟,高唱仪程。李值云率先拈起三支线香,就烛火中点燃,沈悦随之动作,两缕青烟在晨雾中袅袅纠缠,犹如隐晦未明的命途。。
他们躬身三拜,第一拜敬天地神明,第二拜祷工程顺利,第三拜愿此处今后镇恶锄奸,安定社稷。
礼毕,二人将香火缓缓插入青铜香鼎之中,青烟缭绕间对视一眼,各自退去了一旁。
“嗬,都是虚礼,像诏狱这么凶的地方,普通的小鬼可不敢近前,阻挠工程兴建。”沈悦望着被挖起的第一锹土,小声嘀咕了一句。
李值云侧过头看他一眼,浅嗔道:“如今,你这张嘴,是愈发的张狂了,什么话都敢往外冒。”
沈悦闻言笑了一笑,眼角微微弯起,语气更沉了半分:“嗐,属下只是联想到,今后这诏狱之中——怕是片片血泊映寒月,声声哀嚎彻重云了。”
他话音未落,一阵风便扑面袭来,围墙上的青色布幔,也跟着翻滚如浪。
此一时,李值云对于诏狱的兴建尚抱有乐观的看法,就像方才上香之际,祷词里说的,可以为朝廷镇恶锄奸,安定社稷。
然而半个时辰后,在接到一纸密令的那一刻,她一腔的热血仿佛霎时间凝固,整个人都宛如飘荡在了冷风之中。
密令上书——刺杀武又思之妻,李婠,速办。
短短的十一个字,扎痛人眼。李值云双手轻颤,将密令递给沈悦一观。
沈悦看罢,却是一笑:“司台何必大惊小怪?这样的结果,不是早就已经预见了么。”
李值云沉吟半晌,深锁眉头。有一瞬间,她简直想请辞不干了,可想到阿娘的死因尚未查清,只好定了定神,把自己从恍惚之中拉了回来。
她吐气,搓了搓冰凉的双手,凝固的气血开始缓缓回流。她问道:“这李婠究竟是谁?又是犯下了何样的罪责,以至陛下容不得她?”
沈悦悠悠答道:“据属下所知,其乃平阳郡主之女。出嫁之后,就是个规规矩矩的一家主母。先前在梁王府大火中,侥幸存活。至于罪责,不曾听过。”
李值云喟叹:“既无罪责,缘何如此……”
沈悦叹了声气,知道李值云一时间无法接受。这便劝道:“司台,多思无益啊,不妨想想,这件事该怎么办吧。我们这些人,不过是皇权的工具罢了。锋利趁手,不问是非。若是不遵旨行事,那换了工具即可,至于结果,恐难更改。”
李值云闷闷的吐了口气,转身离了工地,往冰台司走去。
沈悦默默跟在后头,浑身上下也是好一番难受,苦读明法科将近十年,而今竟走到了这步境地。
时下能做的,也只有“多思无益”了,劝人,也是劝己。
还在年假期间,冰台司只剩几个留守的冰台卫没有归家,冷冷清清。
推开书房的门,冷风卷着几粒灰尘扑进来,吹得案上的书册哗哗作响。
李值云摘下斗篷,扔在椅背上,再沉重的坐于桌前。
抻开密令,用寒凉如冰的指尖,抚过“速办”二字,惆怅的像是吞了块浸水的棉花。
“着两个女卫去吧,同性之间,好下手。”沈悦提议道。
李值云搓着脸,硬是把一张脸搓的绯红,像是刚刚发过烧一样。细看了,微红的眸子还有点点泪晶。
她匆忙抹去,闭了闭眼道:“不急在这一天,先查一查这李婠的底细吧,你去安排。”
“是。”沈悦领命,这便同样沉重的转身出来,来在了冰台卫值守的衙务房。“首功,首功啊,谁想要?”他看着围坐一旁的几个女卫,仍旧用平日里,嬉笑逗闹的语气说道。
有个眼尖的,看出了沈悦表象下的沉重,这便意识到,这回的差事非同小可。
但她,却想试一试。
有道是,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
“沈副司,我来。”她起身,笑岑岑的,目光中透露着一抹自信和坚定。
“你叫马诗童,对吧?”
“是属下。”
沈悦集中精神,打量着她。此女是回鹘人,生的是浓眉大眼,眼窝颇深,头发泛红。那支棱起的臂膀虽不比男子宽厚,却坚硬似铁,充满了力量。
依稀记得,前年朝廷举办武举之时,她在场外叫嚣——为何只能男子报名?而女子不能?
正因为这事,恰好得到了主考的关注。虽未叫她参加考试,却也在验证了她的本事后,推荐到了将要成立的冰台司。后来,就一直效力于此了。
沈悦点了点头,心性散漫的他,该决断的时候也毫不耽误,“成,你随我来吧。”